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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海潮

网蛛生 著 中国戏剧出版社

 

袁寒云先生序

  网蛛生长于稗官家言,尤长于社会写实。兹以新著《人海潮》见阅,叙述多近十年来海上事,凡艺林花丛,以及社会种种秘幕,未经人道过者,搜辑靡不详尽。作者自谓费时五月,易稿三次,始付剞劂,其精审可知。都五十回,计五十万言,如秦之镜,如温之犀,万怪毕集,洋洋乎大观哉。文笔尤多弦外音,能使人悟领于不觉间。余尝谓作小说不难,写实为难。写实而能成钜著,有弦外音,好劝惩者尤难。网珠生自谓《人海潮》,余直谓人海镜耳。丙寅夏历十月十有七日寒云叙于津浦车次

钱芥尘先生序

  做短篇小说难,做长篇小说尤难。长篇小说体例有二种:一为《官场现形记》派,合无数短篇小说而凑合一起,记一事,述一人,不必详其来历结果;一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派,通篇以一人为主干,万汇归宗,脉络贯串,故论小说者,皆知前派易而后派难。

长篇小说取材有二种:一为《镜花缘》派,专恃理想,空中楼阁,渲染而成,使人俨若确有其事;一为《红楼梦》派,趋重写实,加以剪裁,描写个性,其人之声音笑貌恍如跃跃纸上。故论小说者,亦莫不知前派易而后派难。

  老友网蛛生以《人海潮》示愚,是兼《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及《红楼梦》之长者也,欢喜赞叹,莫可名状!因略记愚对于长篇小说之感想于次。

中华民国十六年三月炯炯写于上海画报

程小青先生序

  网蛛生广交际,善辞令,年来卜居吴下,予数数遇之于吴苑茗座。同文偶集,网蛛生辄娓娓谈其十年来沪上之所经历,间多社会之隽闻趣事,往往有足令人忍俊不禁者。沪上为繁华之中心点,万邦人士,麕集于此,流品既杂,异闻自伙。网蛛生厕身于上海社会者十年。十年中目之所接触,耳之所听闻,以及亲身之所阅历,奇离诡谲,在在有足以记载之价值。网蛛生濡毫伸纸,演为长篇说部,名曰《人海潮》,都五十万言,极绘影绘声之妙,其意益将以讽刺社会,使一般人知所警惕,知所迁善,其用心亦良苦也。书成属予一言,固辞不获,爰述其大概云尔。

民国十六年一月五日吴门程小青叙于茧庐

张秋虫先生序

诗人穷而后工,于文殆亦然也。古人发愤著书,多在贫贱忧戚之际。穷者未必工,而工者必穷。其思专,其抒想乃淅入要渺之境也。友人网蛛生,颇蜚声于海上文坛,顾惜墨如金,罕以著述问世,或竟疑网蛛生之名,等于处世之虚声,即余亦甚为网蛛生惜。盖以网蛛生之才,出其绣虎雕龙之余技,宜若可以压倒元白奴视屈宋,而但以酒食征逐泯其良能,即谓为暴殄天物,未为不可。呜呼!是处境害之也。网蛛生是时处境尚不与穷近,正无俟卖文自给,抑更无心为文。虽然,人而至于卖文自给,其文亦必不工,何则?利蔽之也。会网蛛生为势家所屈,伏居金阊凡十阅月,杜门养晦,烦襟顿洗,晴窗净几,偶染柔翰,成《人海潮》五十万言,洋洋巨观,微势家之力不及此。网蛛生固穷而后工邪,顾吾终幸其不恃卖文自给也。

丙寅双十节余姚张秋虫序于海上寓庐

著者赘言

  予向不治小说家言。今岁移居吴会,寓斋多暇,尽五月光阴,写十年梦景,著成《人海潮》小说五十回,都五十万言,只觉鸡零狗碎之文,无当大雅。尝闻近世新学家,每訾人为记帐式小说。斯篇未能免俗,顾予构思瞑索时,已不能将十年往事,历历温上心来,往往前后错杂,多所谬讹。若予此帐,更成一篇糊涂帐矣。

  此篇体裁,略仿吴趼人所著《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书。故随笔写来无多寄托,无甚结构,事实随意拼凑,人物随境穿插,拉拉杂杂,不免琐碎之讥。异日有暇,当续著一种有统系、有主义之说部,以答阅者雅爱。

  更有切实声明:小说家言,多半道听途说,无稽之谈,所谓空中楼阁,非真有其事,非真有其人,倘妄加推测,某人某事,则非予所知。

中华民国十五年双十节网蛛生识于吴门春笑轩中

 

楔  子

      世路悠悠未可量,百千万劫走羊肠。射工伺影心弥毒,魑魅迎人计更狂。

      但许旁观浇白堕,未容沉溺恋黄粱。醒来拂拭云笺写,为觅闲生一晌忙。

  话说中华民国十五年四月初上有一天,在下午睡梦回,写出上面一首小诗。正在感叹,平地怒潮陡起,如排山倒海而来,顿时把在下一个瘦弱身躯,卷送到一座孤岛上去。这座孤岛,虽属炊烟断绝,人迹不到之地,细勘起来,倒也是太古洪荒遗下一处洞天福地。岛中石室清幽,气候温和,花木畅茂,果实繁滋,不饥不冻,正好在此逍遥遁迹。在下到得此间,机械悉泯,烦虑全捐,心中目中,空空洞洞,一尘不染。只是有时候回想到卅年人海中,勾心斗角,攘往熙来,自觉可笑。又见那魑魅揶人,射工伺影,更觉可怕。心头蕴着无限酸辛,眼底阅尽万千骇怪,一时无可发泄,摸摸身畔,毛锥尚在,楮墨犹存,写出一部整整齐齐的小说来,这其间事实,是真是假,聪明人自能索解。付梓杀青,留给后人读了,哭也罢,笑也罢,这是后话不提。且说在下岛居无事,攀登绝顶,四顾茫茫,犹觉得人海之中潮势汹涌,潮声澎湃,心有馀悸,悚然而下,正是:

      欲诉心头千缕恨,揄糜和泪写新辞。

 

目  录

第一回 乡愚好事竞拜雏儿艳魄多情下嫔泥婿

第二回 粉靥飞红狂且索笑银晕绿寡鹄销魂

第三回 阱设东窗贞魂蒙垢变生萧寺艳魅含沙

第四回 清霜蟹舍梦尾话温馨残雪鱼塘鞋尖怜瘦损

第五回 娓娓话江南芳生齿颊盈盈出水清到梅花

第六回 采香泾畔拾翠寻芳摇碧斋中携云握雨

第七回 织水帘栊梦惊乃落红庭院语学呢喃

第八回 泣残红泪肠断西泠敲碎碧簪魂销南浦

第九回 惹草拈花惭愧登徒子交怀合卺倜傥主人婆

第十回 一片汪洋田庐成泽国万星灯火词客到春江

第十一回 征尘未洗隔座听雄谈浊酒初浇当筵工雅谑

第十二回 小楼春雨名士著书舞榭秋波狂奴捧角

第十三回 两枝活杖遗老遣情一线红痧妖姬斗艳

第十四回 鞋凤挑丝心酸惨绿酿烛龙吹泪魂堕软红尘

第十五回 锦被宵寒更阑排大宴洞房春暖月上谱新腔

第十六回 笙管嗷嘈美人避面情词悱恻浪子回头

第十七回 溶霜捣麝艳窟宵征嚼雪烹茶琼楼春醉

第十八回 雪涕赠银瓶镂心刻骨排愁观电影荡魄销魂

第十九回 大宝初登万花齐俯首欢场新辟一客独惊心

第二十回 蛮貊投荒恨吞心影华鬟历劫愁听鸡声

第二十一回 快乐度春宵筝繁弦沸诙谐谈影事海阔天空

第二十二回 情场报知遇一粒香丸客邸谑娇容三杯蜜酒

第二十三回 痴郎规妓语重心长孝子出妻词严义正

第二十四回 狎客试情心怜弱女文妖设阱计赚青年

第二十五回 燕叱莺嗔未圆好梦花娇柳媚难慰痴情

第二十六回 文章贾祸两首打油诗妙计钩郎三杯白兰地

第二十七回 薄醉娇嗔美人作态批红判绿游子陶情

第二十八回 错绾红丝尔虞我诈重温香梦妾爱郎痴

第二十九回 心计偏工偷描欢喜佛奇思独运巧制返魂囊

第三十回 慧舌灵心安排诈术凄声咽语惨述悲怀

第三十一回 彩笔描蛾直上摩星塔银箫引凤偕游醉白池

第三十二回 文字生涯茧丝抽乙乙女儿情绪瑶瑟语丁丁

第三十三回 蝶乱蜂忙恋花空有恨鱼沉雁杳捉月了无痕

第三十四回 画苑题名竟成佳偶情舷断指未遂好逑

第三十五回 客馆三更惊闻狮吼歌场一瞥怕听驴鸣

第三十六回 恨生金屋鹣鲽仳离魂堕玉楼鸳鸯并命

第三十七回 娼门送嫁一片痴情客馆谈心两行清泪

第三十八回 黄金市爱不用蝶蜂媒红粉好名甘为牛马走

第三十九回 公子多情暗藏避孕袋萧娘爱洁珍惜保安刀

第四十回 恋爱问题两张悬河口拜金主义一块活招牌

第四十一回 英雄谈性欲玉尺量才浪子弄玄虚铁窗堕泪

第四十二回 刀下留人肉林传笑史瓮中捉鳖狎客擅奇谋

第四十三回 六三亭名士醉香醪五九节车夫弹冷泪

第四十四回 湖上寻芳骚人遣兴公庭对簿市侩寒心

第四十五回 芳心可可疑幻疑真慧舌滔滔不挠不屈

第四十六回 一字推敲儒生开博局万金浪掷豪客叹囊空

第四十七回 三角恋爱淑女含羞五卅风潮青年喋血

第四十八回 侦探奉公偷看西洋镜警官守法细玩模特儿

第四十九回 十丈软红尘销金有窟漫天飞白雪埋玉无人

第五十回 海上归槎全书结束湖滨吊影遗恨无穷

第一回 乡愚好事竞拜雏儿艳魄多情下嫔泥婿

话说中国幸亏辛亥年几个热血健儿,抛却头颅,博得个锦绣河山,还吾汉族。革命成功,共和奠基,自此以降,乡村人民,倒也安居乐业,鸡犬不惊。正是农歌于野,商讴于市,妇孺嬉戏,老弱腾欢,说不尽一番太平景象。闲言少表,且说离开苏州城外四十里之遥,有一座康庄,名叫安乐村。村西一里之外,有一镇,叫做福熙镇。镇上狭狭一条街道,曲曲一条河流,却也人烟稠密,交通四达。附近二里一庄,三里一湾,不少居民,大半上这福熙镇的,安乐村更是众村之主,也有百十户人家,比较来得富饶。乡村人民,比不得城市绅宦,只要养牛一头,耘田十亩,雇个长工,种些蔬菜,便算是个庄主。村上出了甚么岔子,要受庄主裁判。村人受了甚么委曲,要向庄主声诉。庄主的威权,却很利害。一庄总有一主,庄主本人,并不操劳,每天踱到镇上茶馆里喝碗板茶,合茶馆人都站起来笑着招呼他,他就好像做了大总统元旦受贺似的,心中好不欢喜。那镇上旁的店铺,倒也有限,最多茶馆。庄主判断案件,都在茶馆里执行。茶馆更好像庄主一座小小法庭,判断是否合法,不去管他。只是裁判权谁给他的呢?便是一乡乡董。乡董是他上级机关。乡董一乡只有一个,全县三十多乡,。只有三十多个,也有前清秀才,也有私塾教师,也有剃头店老板,也有水果行小开,不论资格,只求能干。乡董的助手叫做乡佐,一律出自县知事委任。因此他的威权,就能够控制各庄庄主。仿佛专制时代,元首股肱,万民庶政,全权遥领。只是乡里些小事情,任凭庄主发落,也不顾问,非要有甚么窃贼撬门,寡孀偷汉,这种重大案情,才肯会同乡村庄主,亲自审讯。更有捉私盐船,搜燕子窠,那样关防严密的公干,才肯御贺亲征。一年之中倒也不少这项不幸的案子发生。一乡一镇碰到发生了案子之后,人民更有一种沸沸扬扬的舆论。这种舆论,倒也是采风问俗的应该知晓,待在下把他做个全书的开场,慢慢表来。

  且说安乐村上有一家姓金的,兄弟三个。金大最长,其次金二、金三,一辈子没有入过塾,读过书,因此也没有甚么表字大号,随便连行带姓的叫叫。金大、金二早娶过妻子,各归各住。小弟金三,每年四五月出外做田工,田工完结,九十月里归来,吃两个哥子的饭,每天一家轮流着。小弟本来和金二同住,后来不知怎的,金二叫娘舅陈伯和出来,赶出小弟。那边金大,也拒绝他住。小弟没法,就在草场前面,牛棚顶上搁一个栅子,铺条席子盖块棉絮,宿在上面,倒也小楼一角似的。清早垂晚,唱着田歌,伴只老牛,同起同卧。金大妻独养一个女,年已十三岁,尚没攀亲。金二讨了家小,却没生养。却年正月里,金二不知怎的,和家小争吵,夫妻口角,家庭常事。金二妻这番气苦不过,要上吊寻死。后来跟着邻舍黄老太,到上海吃人家饭去。听说在上海一家公馆里当娘姨。金二守在家里,每月接着他妻子寄几块钱过活,倒也无忧无虑,过他的快乐日子。一天十月初上,金大合家大小,围着一桌子吃饭,他女儿银珠偶然把饭碗上面一粒谷检出,掉在地上,金大瞧见,就把自己饭碗在桌上一搁,圆瞪双眼骂银珠道:“你!不要作贱五谷。掉在地上,又没鸡来啄食。你要死随便都好死,为甚要弄到给天老爷打死。”说着还把双筷直指到银珠乌溜溜两只眼睛上去,逼得银珠哭了出来。金大妻忍不住,俯下身去,把粒谷拾起来,自己送进嘴里,随口说声:“一粒谷丢就丢了,值得多么唠叨。”金大接嘴道:“一粒谷没有六斤四两半气力那里来?看你口轻骨贱,娘儿俩都不知轻重,肚子吃得青筋起,不管主人死弗死。别的不打紧,可是天老爷也不饶你。”

  金大妻道:“我们田里收获起来,也不知掉了多少谷,谁见天打死人?”金大怒道:“那时有十来只鸡啄食。现在鸡到哪里去了,吾正要问你?”金大妻便不开口了。金大把双筷向桌上一碰,一手拿碗饭浇了两匙豆芽汤,正要吃饭,见妻子一语不发,女儿眼泪索索,滚在饭碗里,金大忍不住又把女儿结结实实大骂一顿,银珠哭声益纵,索性放下饭碗,走到灶前,抽抽咽咽,哭个不休。金大只管吃饭,吃罢三碗,一语不发,披件棉背心,束条布围裙,骨都着嘴走进房里,伸手到一个坛子里去掏了一回,空空洞洞,只剩些稻柴灰。金大抽了口冷气,也便踱到外面去了。

  原来这坛子里贮鸡蛋的,金大每日吃罢午饭,总要摸五六个鸡蛋,带到镇上换酒吃。福熙镇三娘娘开一家小酒店,金大算得是个老主顾。他每天晚上总是三杯高粱,一个咸蛋,一盆金花菜,两包落花生,总共有百十来钱。六个鸡蛋,如数合讫。金大喝到太阳落山,东倒西歪的跑回家来,不是打孩子,便是骂老婆,这也算金大日常的刻板生活。不料前天金大妻妹子,出嫁到福熙镇上尤老板家,预定十二桌酒菜,临时添了乡董福爷公分两桌折菜,一时少鸡。金大妻把自己养的八只鸡一起借给母家杀了,那么鸡蛋便绝了来源。金大两回摸个空坛子,心里火得什么似的。晚上高粱又不好不喝,三娘娘家一本流水簿上,三娘的女儿小美,已给他写过两笔帐了,金大想今天再难开口记帐,心里正在盘算,忽见女儿银珠丢掉一粒谷,他便借此出气。他的主眼,本在鸡上,一粒谷那里放在他眼里。当下金大妻见金大跑了,便把女儿吃剩半碗冷饭,自己吃掉,另外盛碗热饭,淘淘汤,些菜,送到灶下去,给女儿银珠吃。随口道:“儿啊,你的命生得这样苦,落在这个天杀的爷手里,总难过日子咧!”接着叹口气道:“唉,我们俩冤家,不知谁先死?假使我死在他手里,儿啊,你那时候的苦,才是真苦哩。”银珠听得,眼泪像断线珍珠似的,捧着一碗饭,那里吃得下去。娘又道:“你不要哭罢,哭杀也是没用,我娘替你想个法子,你的婶娘现在上海享福去了,先前不是也在家里朝打夜骂挨过苦的吗?你停几天,写个信给婶娘,叫她带你上海去吃人家饭罢,横竖家里除掉我娘,没有第二个亲人疼你,你去也好。”银珠才始住了哭。

  当下金大两只手插在棉背心里,捧着一肚子的不自在,踱出大门,一路向福熙镇走。经过秦炳奎门首,炳奎的媳妇在窗口子里叫住金大道:“金大哥,你上街吗?我烦你一件事。”说着,拿一双双条梁男人鞋子的底面,把帕子包着给金大道:“这双鞋子,是我家公公的,你替我拿到街上托小皮匠上去。几个钱你替我垫付一付,回来给你。倘你不便垫付,我家公公也在街上喝茶,就替我家公公拿钱,也很使得。”金大接了鞋子,嘴里应着,心头好不懊恼,暗想自己今天上街,不名一钱,还有人要我垫付,却也好笑。一路走到将近福熙镇一条板桥堍下,心里打定主意,今天只好到积善寺前,丁全那里,喝一碗茶。三娘娘那边,莫说进去,连面都不好给她瞥见。只是到积善寺前去,三娘娘家必由之路,小美两只乌溜溜看人的眼睛很可怕,这如何是好?一边想,一边走过桥去。当下人急智生,把秦寡妇包鞋子一块帕子,解下来,幂在头上,人家瞧了,好像他怕阳光似的,一直走过三娘娘酒店,好像伍子胥逃出了昭关,一颗心放下。当把块帕子塞在胸前,要想踏进丁全茶馆,望见小皮匠挑一付担子,嘴里唱着扬州调,远远地走来。金大招招手,高叫道:“上鞋子!上鞋子!”小皮匠只是慢慢而来。金大等他走近身边,把双鞋子给他。小皮匠接着放在担里,依旧挑着前走,金大再叮嘱他道:“这鞋子秦炳奎家秦寡妇的,秦寡妇等着你上,就上就上,马上就上!”说时,路人也有惊的,也有笑的,金大毫没觉得,走进茶馆。丁全泡上一壶红茶,一只茶盅垫在茶壶顶上,茶壶盖却放在茶盅内。金大取出茶盅,把茶壶盖盖好,倒一盅喝了,四面瞧瞧,认得角落里坐着带眼镜的一个老者,就是镇上私塾先生汪四。和汪先生谈话的一个后生,叫黄善生,金大的邻舍。金大认得,一一招呼过了,见汪先生拿一枝竹根烟管,衔在嘴里,烟管头上早已烟销火灭,他毫不觉得,只管抽吸。黄善生在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汪先生,汪先生一手放烟管,一手接着,解开来看,原是一封书信,角上歪斜粘两方一大一小的邮票。当下汪先生把一张信笺瞧了又瞧,约略对黄善生说了几句,黄善生面上非常欢喜,伸手过来要接这封信,汪先生却不给他,站起身子对金大深深一揖道:“恭喜恭喜,你家弟媳妇,就在明天要回来了。”金大慌道:“她回来,你怎么知道?”汪先生把封信放在金大桌上说道:“有信为征,这好造甚么谣言。这封信便是黄老太从上海寄给儿子黄善生的。去年听说你家弟媳妇,跟黄老太一同去的。黄老太今儿信上说起送她回来,你弟媳妇吃人家饭吃穿了,回来你多少有些好处。常言道:一人有福,拖得满屋。”……黄善生跑拢来,拉汪四一同坐下道:“我们三人谈谈罢。”说着,把封信取在手里,对金大道:“这封信还是前天苏州航船上阿火送来的,要吾六十文。吾不肯道:自家兄弟,为甚要敲吾竹杠?便是酒力也没有许多。阿火跳脚道:老阿哥,你这话说得好听,还像自家弟兄吗?灰孙子要拿你酒力,你这封信不知什么缘故,昨天邮政局里人送来硬要讨六十四文,吾给他六十文都不肯,不给他,他便要拿着走。吾识得几字,见是老哥的信,替你垫足了收下,现在要你六十文,吾自己还暗暗赔着四个小钱,你还说吾敲你竹杠,老阿哥,头上有天老爷咧!吾要你钱,除非买棺材。当下吾见他赌神罚咒,照数给他。汪先生你识字人,你瞧瞧信上龙头,还帖着双倍咧。到底甚么缘故?”汪先生抬一抬眼镜,把信角上邮票仔细一盾,大的上有“中华民国邮政”六个小字,“壹分”两个大字,小的一张上,却是“欠资四分”四个小字,心里很觉奇怪,说道:“外国人难道送信也肯欠帐,怪不得听人家说,外国人开邮政局用大本钱。上海马路上还装着几千几百只鹁鸽箱。老黄你这封信,一定你娘认得他们局里外国人,一时写了帐,现在你娘要动身回来,局里人不放心,知照向你收帐。”黄善生点头称是。金大把信壳也瞧了一瞧,说,现在世界不成世界了,龙头不像龙,什么一只船。”汪先生道:“龙头两字,本来说说罢了,火车上龙头,自来水龙头,吾没见过,究竟像龙弗像?洋灯上龙头,吾曾见过,怎么蛇头都不像。”

  正说着,走进两个人来。一个穿件花缎夹袍子,元色缎马甲,头上尖顶帽,拖着辫子,年纪十七八岁。一个五短身材,穿一件长夹衫,秃顶,烟容满面,坐定,连打了几个呵欠。丁全泡上两碗茶,陪笑着问那五短身材的道:“阿狗,你家一廪白米,听说有了主顾,价钱谈过么?”那人惊道:“你哪里听来?”丁全眯花朵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少年不耐道:“他的廪由他粜,要你多什么嘴!”丁全不敢再响,走开去。少年便和那人咕哝了一回,起先伸四只指头,后来缩去一个,在桌上一搁,说再少不干。那人道:“你老太爷那边呢?”少年道:“老头子不管他。”正说着,一位老者,弯着腰,手里拿只水烟管,摆着外八字式脚步,踱进来。丁全连忙迎上,搀了一把说:“福爷走好。”那时合茶馆人大家一哄站了起来,招呼一声。独有那个少年,依然坐着,一动不动。老者坐定,泡茶,他两人也就住了口,一时鸦雀无声。老者喝一口茶,吸一回烟,忽的大喝一声,指那少年道:“玉吾,你还不替吾走回去,茶馆里那有你的座位!年纪轻轻,书不读,只管游荡。”少年低着头,一溜烟走了。那五短身材的,依旧坐着,一边汪先生和金大、黄善生三人,说说笑笑,认得老者就是镇上乡董钱福爷,少年是他儿子玉吾,不知为甚么一回事?问问丁全,才知小寡妇嫁人,玉吾经手包办的。钱福爷叫道:“汪先生你的学放得好早啊!”汪四红着脸站起来,恭恭敬敬答道:“此刻还没有放。因为黄善生叫吾来这里看一封信,信上说他的妈送金二妻回来,叫他在摆渡口等候。晚生读给他听了,正想回馆,恐怕馆里学生争吵。老伯贵体好,请保重些。少君贵庚还轻,你也不必去苛责他。他在此散散心,不想碰着老伯,呵叱他一顿,老伯家教谨严,简实起敬。”汪四只管恭维下去,奈福爷一句也没入耳,只听得金二妻三字,问道:“你说金二妻,是不是安乐村上的那个?”汪四道:“是。”钱福爷冷笑一声道:“她要回来吗?吓!”汪四不便细问,作了一揖,又对金大、黄善生两人点点头,匆匆自去。一边金大心里暗暗欢喜的,便是弟媳妇回来,要想赶回去告诉金二,想起一双鞋子没有钱代垫,横竖炳奎也在街上,只是不知他在哪里,吾去叮嘱小皮匠叫他上好交给炳奎,向炳奎拿钱罢。当下问丁全道:“你看小皮匠担子歇在哪里?我有话对他说。”丁全到门口伸长脖子一望道:“在三娘娘酒店门首。”金大心里一跳,又问道:“今天见过秦炳奎吗?”丁全道:“他刚才在这里喝了一开水去,你来他走,只差一步,他此刻想在三娘娘家喝酒,你到三娘娘那里会他罢。”金大心里又是一动,暗想:天下事偏有这样凑巧,吾回去罢,管他不得。站起要走,黄善生道:“茶钱吾会过,你今晚怎不喝酒?顿时戒起酒来?难道肚子里酒虫,今天吃斋?”金大咽了一口馋涎,笑笑出门去。忽的一转念间,横竖弟媳妇明天回来,总好张罗些,还清酒帐绰乎有裕。今天何不再硬硬头皮,撞一撞。一边想,一边走到三娘那里,见秦炳奎并不在内,只有一个醉汉站在柜台旁,斜靠着身子喝酒,一手捏块豆腐干,面孔像落山的太阳,眼睛里放出血来,可怕得很。金大瞧了一眼,并不认识是谁,也就坐下一旁,自己在筒内抽双筷。三娘娘懒洋洋地走来,倒一杯酒,抓一盆豆,金大自己走到柜边,拣一个咸蛋拍着吃,偷眼瞧瞧小美,不住的把本帐簿翻来覆去。金大暗自惭愧,连喝几杯,便要想走。正待说声记帐,忽见小美写张红纸,只十来个字,粘在屋柱子上,金大走近细认,一个不识。旁的醉汉,也飞了一眼,摸出一块大洋碰在柜上,说声:“酒家不要眼黄,老子多的是钱,高兴起来,喝一个死,快快倒来”。金大指着问那汉道:“上面写的甚么?”那汉读给他听道:“小店本短,一律现惠,前帐未清,免开尊口。”金大暗暗抽口冷气,那汉接着道:“好汉不欠钱,欠钱没好汉。老子有钱吃,没钱歇。王八要欠你一个钱,狗头要欠你一个钱。”说罢又是咕咕的喝,吓得小美不敢出声。金大呆呆地站着,只得把欠帐一句话,咽下肚去。可是袋里摸不出钱,心中急得甚么似的。

  可巧这当儿忽地奔进一个大汉,把金大一把辫子提将直来,拖了便走。金大不知甚事,给那汉拖到一家茶馆里,一桌子上,正中坐的秦炳奎,旁边汪四先生。汪先生还在笑嬉嬉的劝解,炳奎一眼瞧见金大,奔过来一飞脚,险把金大踢死。金大呆问为的甚么?炳奎骂道:“狗贼,你还假痴,方才街上叫的什么话?”金大总想不出,旁人插口道:“你在丁全门口,不高叫着什么‘秦寡妇等着就上就上就上’。”金大辩道:“他媳妇寄我上双鞋子,我叮嘱他也没差池。……”汪先生插嘴道:“你错是没错,怪不得你。只是刚才那句话,细嚼起来,很有骨子。旁人听了,便要缠坏。你说话留些儿神,不要没遮拦。现在说个明白,倒也有理。”炳奎见金大蹙丧着脸,眼泪汪汪,也便收篷,不做一声。旁边叉手立着的大汉,喝一声滚,金大一溜烟跑了。原来秦炳奎是安乐村一个秀才,算得一村之主。大汉炳奎哥子炳刚,力蛮如牛,方才金大走到丁全茶馆和小皮匠话,炳奎正在隔壁馆子里吃面,隐隐听得,心里纳罕,后来炳奎跑进茶馆,剃头的小麻皮嬉皮笑脸对炳奎道:“刚才听得街上有人高叫‘秦寡妇等着就上’,可是等你公公,还是等的别人?”炳奎啐了一口,心里火发,找炳刚寻金大出气。路上碰见汪四,又同来喝茶。讲起金大无礼,只是说不出口。汪四也莫名原委,只有苦劝,心头老大替金大担忧。当下见金大拭着眼泪跑了,汪四还苦劝炳奎一番道:“金大他本是个草包,这番吃苦,也是他维口兴戎,自作之孽,你老人家不必气苦,当他放屁罢。”炳奎叹口气道:“蠢牛,不管人家名节攸关,火发起来,恨不得告他一状。”汪四道:“那真要叫做一言丧邦了,吾看不必罢。”炳奎又道:“我告诉你,金大的第二个兄弟金二,去岁正月里不是夫妻大吵,你道为的甚事?”汪四摇着头道:“不详细,略知一二。”炳奎低低道:“他吵的就是妻子偷汉。一夜金二夫妻俩两头睡着,半夜里金二醒来,觉得床上有些响声,摸摸自己枕头旁的脚,来得多了,便问他妻子道:“这双脚是谁?妻子应道:吾的。他又摸一只问谁?又应吾的。再摸一只问谁?又应吾的。金二扑了起来说:你的脚生得太多了,待吾替你点个清楚。忙划起火来一瞧,原来精赤条条一个自己的小弟。当晚三人扭做一团。明天金二请出娘舅,总断弗开,吾替他告诉乡董福爷,福爷叫他娘舅出面,赶出小弟,小弟才算没法,搬出金二那里。后来福爷要金二的谢仪,金二非但一钱不名,还说什么福爷逼走他妻子,哭着吵着。福爷气极了,要送他到警察分所去。亏得吾说了情,至今福爷这口气还没有落咧。”汪四恍大道:“怪不得吾方才说起金二妻,福爷很不自在,还冷笑了一声。”炳奎道:“金二妻好好在上海,怎样要回来呢?”汪四把看信事细说一遍,炳奎站起来道:“那么吾要和福爷细细商量一下,明天给金二妻一个下马威,总要吓得他屁滚尿流,仍旧逃回上海,方出吾们俩心头之恨。”说罢,竟往丁全茶馆里去会福爷。炳刚当下也就跟了哥子一直走去。

  且说小皮匠一副担子歇在路旁,身子像狲般蹲着,嘴里衔两根猪鬃,手里拉两条麻线,一眼望见秦炳奎走来,要想叫住,问声鞋子可是你的,只因嘴里没空,吐出衔的猪鬃,又怕匆匆走过,当下忙把右腿一伸,要想拦住。看官试想,乡镇街道,何等狭窄,怎容你伸腿躺脚,加着炳奎兄弟心有急事,匆匆走来,炳奎当前绊了一交,跌成一个狗吃屎。炳刚连忙搀起哥子,小皮匠吓昏着,一时把两根猪鬃咽下肚去,两条麻线拖出唇边,白翻着眼作。炳刚那里管得,只轻轻一脚,把副担子,踢倒板桥堍下一只毛厕旁边,顺手再赏赐小皮匠几下又响又脆的耳光,打得五官出火,七窃生烟。小皮匠痛定一望,两人走开去了,只好自己去把担子扶起,瞧瞧一双鞋子,掉在毛厕里,心头又是一急。转念一想,鞋子横竖他自己的烂污拆了,溜之大吉。当下挑着担子便走,从此小皮匠就和那个衣食住的福熙镇,永远脱离关系,按下不提。一边炳奎兄弟和乡董钱福爷去商量明日对付金二妻的辣手段,一边金大拭着眼泪一路走回家去。经过秦炳奎家,正眼也不敢望一望,一脚跑到金二家,告知弟媳妇回来事。金二心花怒放,当下兄弟俩一宿无话,明日天才亮,金大、金二不约而同的起身,一齐到福熙镇摆渡口里去等候。原来上海到福熙镇,有两条路程。一趁火车到苏州,接小航船到镇。一趁上海到荡口的小轮,中途有驳船驳到镇上。金大兄弟等的便是驳船。驳船每天一早去驳了乘客,停在福熙镇摆渡口。那时金大兄弟等了好久一回,才见黄善生也来了。三人又等了一刻,远远望见一只篦棚小船,艄上插一面三色小旗,缓缓摇来。金大瞧见,说声来了。又停一回,驳船泊到岸头,踉踉跄跄,客人不少。女人们背一只洋铁皮箱,吃人家饭回来的,倒有大一半。内中有个老翁五十来岁,花白胡子,拉着一个十七八岁小姑娘,走出舱来。小姑娘只管抽抽咽咽的哭,老翁拉着她上岸,小姑娘像蛮牛般强着,老翁行路蹒跚,还拉了小姑娘,一一跷,格外难走。旁人也有叹老翁苦命的,也有赞姑娘标致的。只是不知为的甚事,一时也无从议论起。金二却不见家小回来,老大纳闷。连金大也觉失望。独有黄善生,接着他的母亲,欢天喜地。金二问黄老太,自己家小,怎么不归?黄老太只不开口,把一只铁皮箱,二个衣包,吩咐儿子拿着先回,自己提了两扎条子肥皂,两扎广东甘蔗,一直走向街上去,经过一家茶馆门口,一个镇上当地保的金全,叫住她道:“金二妻同回来么?”黄老太摇摇头,只管前走。寻到镇上乡董钱福爷家里,见福爷和秦炳奎坐着,黄老太上前陪笑道:“巧极,两位老爷都在这里,老身来替金二妻说个情。她今天回来,在娘家上岸,不敢到镇上见两位老爷的面。两位老爷,大人不计小人之过。去年的事,实在对不起两位老爷,两位老爷福大量大,看老太婆薄面罢。”说着,把肥皂、甘蔗放在一旁,又道:“这些小意思,金二妻孝敬两位老爷的。还有一些小礼送给两位老爷买碗酒喝,请两位老爷收了罢。”黄老太摸出二个红纸包,放在桌上。福爷道:“这算什么?她做娘姨的钱,是念四根肋骨上磨下来的,个个眼里有血,谁忍心要他。去年事,金二简直太没规矩,现在说开了,也就算吧。你把两个纸包收下,东西留着,算领她情。”说罢,把两个红纸包掂掂分量,退回黄老太。黄老太仍旧搁在桌上不拿,福爷回转头去,对自己家里个娘姨瞟了一眼,那娘姨把两个纸包塞在黄老太胸前说:“算了吧,老爷答应你的事,承你情了,吾和你灶下谈去。”黄老太只好收下。福爷瞧着炳奎道:“你说我的话对吗?你吾老爷们怎好拿底下人的钱,这东西倒不打紧,你我分着吧,买他怕要三四块钱。金二妻还算乖巧,既走到毡单角,也就罢了。炳奎你去知照声地保金全兄弟们,说我吩咐,碰见金二妻,不要难为她吧。”炳奎心里虽是怏怏,怎敢违拗,听着自去。黄老太从灶下走出,谢了一声径自回去。福爷的娘姨把甚么东西向福爷袋里只一塞,福爷见儿子从外面走来说道:“玉吾,大清早又到外面做甚?还不把朱子家训读几遍。”玉吾低头只不回答。停了一会,炳奎在茶馆里打发人到福爷这边拿了分得的肥皂、甘蔗去,这件如火如荼的案子,就此冰消瓦解,搁过不提。

  金大兄弟懊闷着,在丁全那里喝碗早茶。到午饭时候,踱回家去,只见自己家小下陪着弟媳妇、黄老太等一桌子吃饭,不觉又京又喜。正想问话,金二也过来了。黄老太蹑手蹑脚说道:“这番幸亏吾,要谢谢吾哩。去年事没了,福爷和炳奎怎肯干休,老身替你过了个门,才算安逸。你老婆先到娘家,娘家用船送来,也是防着街上无赖嘈。你道现在世界,人心甚么做的,简实是块吸铁石,那个不想在铜钿眼里翻筋斗。嘴上仁义道德,心里男盗女娼。甚么老爷太爷,连我们底下人都弗如。”金二见着妻子回来,眯花朵眼,陪着说笑。金大妻盛两碗饭,抽两双筷,金大叫金二一块儿吃饭。吃罢饭,金二忽听得房里呱呱呱一片小儿哭声,不觉纳罕。黄老太不待他问,说道:“恭喜你哩,你家血抱一个小宝宝,又白又胖,现在房里,你去瞧瞧,好福分做个现成爷。”说着,金大妻已经抱了出来。金二细看那小孩,只一月光景,问道:“吃奶哩。”他老婆道:“我带着牛奶,你抱回去吧,待我来喂奶。”金二接着抱去,金二妻也跟了过来,黄老太笑着说:“这孩子的来历,吾倒晓得很详。金大你莫小觑他是个血泡,来头大得很咧。小孩的祖父,正在京里做官。”这话把金大夫妻吓了一跳。黄老太接着道:“将来他的爷不久要做皇帝,那么小孩一定也是个皇帝。”金大始终不懂他的话,黄老太把嘴凑在金大耳朵上,详细说了一遍,金大吓得冷汗一身,说:“这事如何了得,将来有三长二短,便要满门抄斩。”黄老太陪笑说:“你胆大着些,有福分才好做他的干娘。”金大忖了一会道:“金二是我的兄弟,现在这小孩便是我的侄子,我便是他的伯伯,究竟有没关碍,我倒要去打听一下,不要闯出祸来,连累我伯伯。”说着起身望外便走。黄老太太连忙拉住,叮嘱金大,千万别给外人知晓,弄出乱子,不是耍的。金大含糊着,只管上街去。

  看官你道黄老太所说那个小孩来历究竟怎样?在下不必替他秘密,说来大家听听。据称金二妻在上海一家公馆里当娘姨,说也奇闻,若大一座公馆,娘姨、丫头、汽车夫、梳头妈、烧饭司务、管门巡捕,统共不下一二十人,若要问起那公馆里的老爷、少爷、太太、小姐来,却一个都没有。原来老爷在大公馆里,镇日镇夜十来个姨太太轮流看守住,万难到这边公馆里来。太太呢,是一家公馆里的小姐还没出阁。一个月老爷到公馆只一两遭,老爷一到,合公馆人,忙个不了。汽车夫便想法子去接太太,也有时接不到太太。接到了,也不能宿在公馆里一宵半夜,只一黄昏,老爷太太便各自东西。今年六月里,太太忽然害病,住在医院三个多月,老爷暗暗派金二妻日夜服侍着。九月底太太生下这个孩子,在理应该珍怜玉惜,不料太太却不要这个孩子,偷偷的嘱咐金二妻抱回乡去,给她一百块钱,叫她在乡间雇个乳妈,好好养着他,每月许帖金二妻五块钱。金二妻临行,太太倒也揩着眼泪,对那孩子道:“儿啊,你知道你的娘,现在还不能算你的娘咧!你跟着金妈做乡下人去吧。等你娘做定了你的娘,再想法子来领你好妮子。”又对金二妻道:“你记着,他的爷没良心,不必说他,他的祖父正在京里做总长,也说不定就要做皇帝。他的祖父做了皇帝,他的父总算是太子,等到太子升了皇帝,那小儿也就是太子。那时候我做了皇后,便来领他。现在给你领去。”金二妻贪一百块钱,顾不得什么,肩着一副重担回来,居然做未来皇帝的干娘,居然自己是个未来皇太后。这话黄老太亲口说的,金大听着,又惊又喜,走到福熙镇找汪四先生谈论半天,又同到钱福爷那里,恰巧秦炳奎也在,当下开个御前会议。福爷说:“这事非同小可,总长便是皇帝。皇帝的儿孙,便是龙种,怎好私匿在民间。一乡之中,出个状元举人,尚且要拔秀气,弄成个田荒地瘠,怎禁得包藏着龙种在家,地方上还好太平度日吗?金大,你不怕灭门之祸吗?你快快去领来,待吾想法。”金大急得甚么似的,奔回告知金二。金二也埋怨老婆,当下合村的人,都有些风闻,走来干涉,不容黄老太和金二妻嘴硬。金大当先抢着孩子,金二夫妻、黄老太、黄善生等男男女女,跟着五六十人,一路赶到福熙镇来,又哄动了全镇的闲人,把狭狭一条街道,塞得水泄不通。金大等好容易挤进福爷家里,福爷吩咐家人把大门闭上,屋子里早站着许多人,都有些关系,不便赶出。福爷、炳奎、汪四三人先把小孩仔细瞧察,都说相貌一表非凡,果然龙种,苦的我们一辈子没见过当今皇帝的龙颜,他究竟像龙不像龙,不能断定。说着众人都挤拢来察看,福爷儿子玉吾称赞不迭,说好像啊,龙颜更有着两撇胡子,其余五官步位,一些不差。大众和着,说很像很像。福爷叱玉吾道:“你胡说乱道则甚?难道见过龙颜的么?”玉吾道:“我哪一天不见。父亲不信,袋里摸个出来比一比,像弗像,立刻辨得。”福爷会意,果然伸手袋里摸出一个红纸包来,那时候秦炳奎电光似的两条视线,只向那纸包上闪了闪。福爷解开纸包一瞧,两块都是英洋。再摸出一包,检块人像纪念币对照一下,不住点头。停会大众都掏出块银币来比较,也有说像,也有说鼻子太小,一时人多口杂。汪四先生吩咐金二把小孩拜福爷做继父,福爷摇头不迭,说龙种没一个不是天上降下的星宿,做他继父,至少减寿十年,说着更轻轻的对那汪、秦二人道:“我们不如向他拜一下吧。四兄,你是考过的童生。炳翁更是进过的秀才。在下也是一个监生,多少有些福分。不如各拜他个三跪九叩首,他有造化,受得起我们,将来龙尾上带带,没福便折杀了他,也不好怪怨。”两人赞成,福爷对金二、金大道:“这小儿天上福星,有些造化,既来这里,总要求他保佑一方太平。吾们当乡董的责任,保地方百姓安宁,最最要紧。此刻眼见福星在此,不可怠慢,总要行个礼数。你抱着站在正中,待吾拈香,各人行礼。”金大竟抱了小孩,站在正中,面前摆只半桌,设副香案。汪四抢着点了香烛,铺个垫子。福爷先拜,行个三跪九叩首礼。炳奎、汪四、玉吾依着拜过。金二、黄善生等也胡乱磕个响头。一众看客,男男女女,各拱拱手,笑嬉嬉站在旁边。这时炳奎哥子炳刚也来,蹲了三蹲,金大叫金二接过孩子。自己拉了老婆,拜个不休,心里默祷,做他伯伯,不要折福,便是减寿,打个折扣拜过。福爷吩咐好好抱归抚养,派炳刚、汪四护送回去。一路看客,人山人海,从此金二三间草屋门口,人像潮水一般涌了好几天。便是钱福爷御驾,也曾宠幸过两三次。金二要替小孩起个乳名,叫做皇儿,他老婆道:“你是干爷爷,题了名字,小孩便要夜啼,还是请福爷题。”福爷道:“我赐他一名,叫龙官吧。”因此大家叫他龙官。炳奎、炳刚、汪四一辈子见小孩十来天没变化,估量福分很大,受得起我们拜跪,将来一定是个正命天子。当下都不敢藐视,时常叮嘱金二,好好抚育。金二见小孩牛奶不会吃,彻夜啼哭,便雇个奶娘,改吃人奶,再托村馆先生,写一条天皇皇地皇皇的纸条,粘在路旁,小孩夜间才算不哭,从此安然度日,暂时不提。

  且说福熙镇丁全茶馆里,一天早上,有个少年,身上穿得簇新,气闷闷坐着喝茶。停会,瞧着街头一个白花胡子的老翁走过,那少年奋身前去,把老翁一把胸脯拖进茶馆,戟指骂道:“老畜生,你把女儿做仙人跳,骗人家的钱,你不打听打听,我汪小莲是什么人?难道我小莲上海跑跑的,也上你这般当不成?你好好赔偿我损失,保佑我太平,饶你一条狗命。你要说出半个不字,抽你筋剥你皮。”那老翁哭丧着脸,只把可怜的眼光望众人。人丛中走出两个人来解围,说:“小莲,有话好讲,他究竟是你的岳丈,不应该这样撒野。”小莲才始松手,大家坐下,丁全泡上茶来。此事发生,自有人暗去报告福爷,福爷不容不来。福爷踏进茶馆,一时鸦雀无声,少年气急似的道:“这事你问他老猪狗罢,吾也没有面孔说了。”旁边一个中年汉,也愁眉不展似的插口告福爷道:“这事总而言之,他的丈人没家教,现在为难了我媒人。”福爷没头没脑,听着不懂,后来问了那汉详细,才知老翁姓陈,名伯祥,六十来岁年纪,只一个女儿,名叫金珠,十九岁,娘早死了,从小攀亲给汪小莲。后来金珠到上海吃人家饭,五六年没回,小莲是个木匠,也曾到过上海,在紫兰街一家红木作内做工,积些钱回来娶亲。不想明天已是前三朝,新娘子还在上海。伯祥发急,一早趁轮船,搭火车,赶到上海,找着女儿,在清和坊一家妓院做跟局阿姐,拜的那老鸨嘉兴老人做干娘,生意上很红,便是小房子,也有两三处,她哪里肯回来嫁给小木匠。伯祥求她回家,她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如非死掉,牌位上姓他汪。”伯祥慌了,可怜上七十年纪的人,对着女儿,眼泪索索,两膝跪地,纳头便拜,还把鸡皮额角碰个不休。房间里娘姨阿金姐看不过,搀他起身,伯祥死也不肯,哭道:“女儿弗回,我这条老命也活弗成。回去是个死,这里也是个死,免得死在乡下,给人家说笑吧。”房间里人见弗成样子,报告了嘉兴老大。老大走来,对金珠低低说了几句咬耳朵话,金珠才算答应同爷回家。当日赶趁荡口小轮,那一天,便是同金二妻、黄老太一起回来的。黄善生、金大兄弟见驳船上走起那哭着强着的小姑娘,便是伯祥女儿金珠。这天已是婚日,幸亏轿子来娶亲,爷女俩刚踏进家里,金珠无法可想,随身衣裳,跳进轿子便去。伯祥心里一块石方始落下,拜拜祖宗,欢天喜地。不料,汪小莲费尽心计,娶了金珠,只过得后三朝,一天小莲街上吃茶回来,不知新娘子哪里去,道是跑回娘家,晚上赶过来也不见,调查航船上,阿火说:“清早趁船到苏州,听得搭火车到上海去的。”小莲好像晴空里一个霹雳,气得失魂落魄。要逼着丈人找回来,伯祥说:“女儿在你家走失的,我管不得,我已是嫁出女泼出水,活是你姓汪的人,死是你姓汪的鬼。我不来问你要女儿,已算好了。你要向吾讨人,请问你几时交给吾的?”小莲两只眼睛白翻着,回去睡了一夜,心中不甘,打定主意,非动野蛮不可。早上吃罢稀饭,赶到丈人家,一问伯祥已上街去,他就赶到丁全那里等着,一眼瞧见丈人,心头火发,动起手来,亏得旁人劝住。

  当下福爷问了旁坐的大媒霍少卿,已知底细,便道:“小莲,你要家婆到上海寻去,硬吃丈人也是没用。”又道:“伯祥,你要脱干系,陪他去寻。寻到女儿,交给小莲,以后便好弗管,这会你不能不去走一遭。一切川资由小莲出。”说罢,翁婿大家不响。媒人少卿道:“这办法很妥,便是我媒人,也脱不了干系,陪你一起找去。”福爷道:“也使得。”停会福爷家里有人来找,也就走了,茶资一起汪小莲算。翁婿各自回家,小莲筹划盘费,一时无着。忽忽过了十来日,一天晚上,媒人少卿哭丧着脸,走到小莲家里,蹬脚拍手道:“大事不好,你妻子死掉,上海航船装口棺木,停在陈家门首。伯祥捧着牌位,哭得死去活来。我跑去瞧瞧,棺木头上,漆一行字,分明汪陈氏之柩。”小莲听说,吓得三魂失二,七魄少六,虽做得一夜夫妻,不禁伤心起来,揩着泪痕,走到伯祥家,只见伯祥哭得老泪纵横,棺材停在船头,另外一艘大船,泊在岸边。舱中灯烛辉煌,脂香粉腻,不知谁家宅眷。小莲只望了一望,伯祥见小莲,抽抽咽咽的哭诉。他说:“你莫怨谁,一样都是苦命。你的妻过世了,他上海的干娘送棺木回来。干娘的船从苏州来,刚到这里,棺木从航船上装到,现在他干娘在船中吃夜饭,你要知底细,我陪你去问他吧。”小莲硬着头皮,走进一艘大船舱里,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丰姿绰约,珠翠满头。两个丫头,也很娟秀妍丽。那妇人瞧见伯祥领进一个少年,猜到是金珠的夫,便道:“这不是二小姐的官人吗?”伯祥点点头,说叫汪小莲,就是十月初十做的亲,才过后三朝,便活活的分离,谁想他夫妻俩从生离到死别,只在此十三天。汪小莲听说,不免哭起来。那妇人忽道:“你哭甚么?你妻何尝死,谁说她死呢?唉!你妻只是登仙去了,她真有造化,我要跟她去,都没有这福分哩。你妻便是我的干女儿,我叫她二小姐,平日像心肝般爱她。二小姐冷,我她。二小姐热,我她。二小姐病了七天功夫,我一些东西也没吃。二小姐的病,你道什么病?她到死清清爽爽,有头有尾的对吾说,离开这里福熙镇五里之遥,有一座村庄,叫甚么南溟庄,庄上有座城隍庙,庙里的城隍神叫张太爷,专在四乡寻访美貌妇女,三年没有合意,二小姐十一这天清早等在摆渡口,这时候天色微雨,她隐隐瞧见一只官船行过,舱中有个带纱帽拿摺扇的官,对她笑了笑,她觉得寒凛凛一身冷汗,从此以后,便失魂落魄似的,到二十病重,忽然口操官话道:我是某处城隍张太爷,要娶二小姐去做偏房,吩咐我替二小姐塑个神像,用全副嫁妆,凤冠霞,嫁到庙里,择日成亲,否则便要连你捉去。我吓得答应了她,她却含笑而逝。临死还叮嘱吾道:“我是你的干女儿,我死了你千万不要报到乡下去,我死不要见他们的面。你替我成殓,我口眼闭了,当晚断气,我忍不住要来报你们父家夫家。谁想说也奇怪,心里刚转到这念头,脑子就痛得像刀劈一般。当时吾就大胆替她成殓。成殓之后,又做一梦,恍惚见二小姐凤冠霞,立在我面前,叫我赶紧嫁她,棺木送还另葬。醒来不觉冷汗盈盈,这事前因后果,实在离奇,因此我就连夜先把棺木送到航船上,停了三天,料理料理,同两个丫头趁火车到苏州,从苏州雇船到此,正好航船也就来了。现在这棺木还是你们领去葬了罢。我这里帖你三百块钱,你拿去做葬费。”说着,把一包钞票授给小莲。小莲本来心里总有些将信将疑似的。瞥见一包钞票,便深信不惑,接着连连点头,自愿领去另买坟地安葬。那妇人又把二百块钱给伯祥说:“这些你老人家拿去做养老费罢。”伯祥生平没见过整百款子,受了一叠钞票,心中比女儿回来快活得十万倍。当下谢了又谢,那妇人又把一百块钱给伯祥,叫他分送镇上乡董、地保。又把五十块给城隍庙庙主。伯祥一一领受,那妇人分配完毕,又说:“我船暂时开回苏州,拣定十月廿六好日子,送嫁妆神像到南溟庄城隍庙去,你先知照香伙一声,一切叫他预备。”伯祥答应,同小莲别过上岸,船便连夜开去。小莲明天设法把老婆棺木暂厝在田岸旁,盖一排稻柴,就算完毕。伯祥向各处分头进行,到念六这天,南溟庄上城隍神张太爷纳宠,早已哄动团方三十余里善男信女,把个小小村庄,热闹得惊天动地。其中最兴高采烈的要算福熙镇乡董钱福爷,南溟庄庄主赵肖虎以及陈伯祥、汪小莲、秦炳奎兄弟、汪四先生、霍少卿等一辈子,各人衣冠整齐,精神抖擞,预先把座城隍庙挂灯结彩,装饰得喜气盈门。把一个城隍神穿红着绿,打扮得喜溢眉梢一样。办十席酒菜,用傧相伴娘,音乐队,小堂名,和寻常人家行结婚礼,一色一样,应有尽有,大众专等苏州船到。钱福爷对霍少卿道:“从前你的冰人,现在一客不烦二主,仍旧有劳执柯吧。其余陈伯祥主婚,汪四先生傧相,自己证婚,各有专责。”又命赵肖虎吩咐庙主把内堂神龛里原有一位城隍奶奶请出来,寄顿到后村三官堂去,生怕她吃醋,闹出乱子来。肖虎道:“三官堂阳气太盛,还是寄在观音庵罢。”大家说很是,立命香伙送去。

  正午时分,顿时音乐悠扬,人声欢腾起来。有人报道:新娘船到。伯祥、小莲两人引着众执事登舱向那妇人道喜,瞥见船上一座神像,和活人一样,全身打扮得花团锦簇,那庞儿虽是泥捏的,却也妙曼如生,身子虽是木刻的,却也婀娜有致。远远望着,眉目口鼻,抚媚天然,更觉含有一种羞答答不肯把头抬的神采,活像是个未破瓜娘神气。那妇人道:“这神像依他照相雕刻的,很像生前一样。尚有全副嫁妆床帐被褥,一应俱全,先搬上岸,陈设起来。”众人又忙了一阵,那妇人又道:“今天县里也要派员下乡,更有警察前来保护,不久就到。”福爷等心里吃惊道:“怎么连县里都知道这事?”那妇人笑了笑,也不明言。停了一会,果然县里开到一只水上警察船,一个委员捧只凤冠,走过船来,亲手替新娘带上。等到上灯时分,放炮三声,把新娘接进,一样的拜堂合卺,团圆坐朝,众执事挨次叩首。那委员先把县知事一张卡片,供在桌上,然后走向神前,行个三鞠躬礼,就算代表县知事。当下钱福爷等又向那委员恭维了一阵,委员把下乡保护原因,细述一番,众人更肃然起敬。原来委员并不认识那妇人,不过县知事事前曾接到苏州某绅士一封私函,略谓“继女及笄暴亡,濒危曾言:下嫔某乡某庙城隍,事虽不经,情有专属,鬼神之说,未可厚诬,爰择某月某日,造像遣嫁,藉了私愿。恐乡人少见多怪,请届时派警前往弹压,实纫私谊。”知事见了这信,不敢台慢,特赠凤冠一顶,派员前往保护,藉此结好某绅。至于那妇人和某绅士的关系,也便有草蛇灰线之可寻了。闲言少表。且说当晚城隍神张太爷和陈金珠小姐,半文明结婚以后,一对儿坐在暖阁里,远望着好像他们俩有说不出的万种幽情,千般怜惜,贺客一时纷纭起来,有人道:“这样一个美人胎子,莫怪张太爷看在眼里,可惜先给小木匠抽了一个头去,未免白璧微瑕。”有人道:“张太爷抱的公妻主义,莫说肯把优先权让给他人,便是你每天当着他面,上去和新娘行个周公大礼,他连眼睛都不眨一眨。”说着大家哗笑了一阵,好像闹新房似的,直闹到更残月上,一众络绎散去。委员号炮一声,开船先行。大船上那妇人,又把二十块钱,赏给香伙。一百块钱补贴费用,才始解缆开船。庙主、香伙喜不自胜,索性像真的新婚一般,把一对土偶弄弄玄虚,先将新床被褥铺好,相将扶倩一对人洞房安宿,说不尽锦帐春浓,鸳衾香细,这也是张太爷应享的艳福。当晚一宿无话。隔日天才放光,香伙揩着两只睡眼,摸进太爷新房里请安,偷觑新娘粉颊微,好像海棠春睡似的,一时好奇心发,低低的叫道:“天亮了,起身吧。”忽见新娘打了一个呼欠,惺眼微微的笑了一笑,香伙道是自己眼花,走近看时,新娘忽地大吼一声,扑了起来,吓得香伙三魂升天,六魄堕地,死了过去。正是:

      愚夫多少荒唐事,博得泥人吼一声。

  不知土偶怎会大吼,香伙性命如何?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细表。

  

第二回 粉靥飞红狂且索笑银晕绿寡鹄销魂

  话说庙中香伙,清早走进城隍神张太爷新房里请安,偷眼瞧床上新嫁娘时,那偶像忽地大吼一声,扑将起来,把香伙吓倒一旁。当时那偶像却不慌不忙,走下床来,扶起香伙,拍拍他胸脯,捏捏他人中,把他悠悠忽忽的一缕痴魂,从鬼门关拘了回来。香伙张眼细看时,何尝是个新嫁娘金珠小姐的偶像,那人便是安乐村一个游手好闲金三,又叫金小弟,便是上回书里所说金大的小兄弟,自被金大、金二赶出后,住在牛棚上,日夜无拘无束,闲逛各乡,大家都叫他日夜游神。他这几天因嫂子回来,羞着上门去吃饭,每天总在外面随处觅食,昨晚逛到南溟庄来瞧热闹,等到夜深,溜进厨房,见剩下许多鱼肉酒饭,凌乱杂陈,他一时馋性发作,吃一个光。谁想酒喝得太多,身不由主,摸进张太爷新房瞧瞧,阒无一人,新床上倒陈设得花团锦簇,他便把张太爷神像抱放床底下,新娘偶像翻过一旁,和衣睡下,口中还模模糊糊的说道:“对弗住,新娘子,陪陪我。”说着呼呼睡去,直到天明,宿醉始醒。听得香伙叫他,他才觉心中惊慌,吼了一声,扑将起来,险把香伙吓死。香伙惊定,要叫庙王来扭打,小弟陪个罪说:“老阿爹,马虎点罢,闹起来你也不能脱干系,说你当甚么心,太爷新娶姨娘,第一夜便给外人睡去,你该当何罪!”香伙胆小,果然软化,小弟依旧替他陈列好了,对着香伙笑眯眯道:“你瞧,我虽和新娘子同床合被,可是汗毛都没碰歪她一根咧。”香伙啐了他一口,小弟便也溜出庙门,一路向福熙镇鬼混去了,暂且按下。

  福爷昨天劳了全日的神,回家已过午夜,委顿异常,睡到晌午,还没起身。他儿子玉吾,乐得心花怒放起来。清早写三张字条,差家人去约三位朋友,到隔河一座尼姑庵里吃中饭。这庵本来是座富室家庵,叫紫竹庵。现在富室凌夷了,当家的尼姑只好出来募化度日。当家的名叫妙贞,年虽迟暮,风韵犹存。有两个徒弟慧静、慧娴。慧静十八岁,生得明眸巧笑,妙舌粲莲。慧娴只十五岁,玲珑活泼,婉转娇憨。那双慧出身,都是乡村女儿,从小送进庵去剃度的。每日礼忏诵经以外,倒也不大到外间闲逛。因此皮肤生得白雪之白,面孔生得白玉之白。施主一见,谁不动怜香惜玉之心。玉吾更是年少英俊,丰姿秀逸,吉士的资格,当然魁首。只恨家教太严,管束太紧,不能在外乐个畅快。平日在家里,瞒着老子,点盏油灯,在枕头旁边偷看看《红楼梦》、《金瓶梅》以及《倭袍》《三笑》那种弹词小说,看得兴浓,便觉出外游逛,更不容缓。他母亲陆氏,因只养他一子,很钟爱他,偷偷地每月十块八块钱,总有塞他。他有了钱,便如鱼得水似的,悠然而逝。那天约的三个朋友,一个汪绮云,街上汪四先生的儿子。一个尤璧如,街上杂货店里的小开。一个沈衣云,附近澄泾村一家穷读书人家的儿子。当下玉吾先摆渡过河,一路跑到紫竹庵,敲门入内。妙贞素来敬重他的,因他是乡董福爷的儿子,怎敢怠慢,陪笑着引进一条通幽竹径,直达一间静室,静室里面悬个匾额,题着“天香深处”四字,窗外两棵桂花,一丛芍药,墙上一个福字,一副刻竹对联,刻着八个字“问花笑谁”,“听鸟说甚”,是沈其蓁所书。其蓁便是沈衣云的祖父,文名煊赫一时,本来是个老举人,衣云的父,没有进学,发愤读书,呕血而死,家道因之中落。衣云不能自存,依他叔父度日,与钱玉吾很亲善。当下玉吾对着窗外那副对,正在出神,慧娴憨跳而来,叫道:“玉少爷,你来了,师兄在里面叫你呀!你怎么好几天没来,你在那里玩呢?”玉吾也不开口,只管捏她的手,捋她的袖子管,一段嫩藕似的小臂,给玉吾摩挲了一阵,又伸手去摸她长领里露出一块雪白的肉。慧娴格格笑不可仰,正在撑拄之间,慧静慢慢走来,穿件秋色香色的家常袈裟,光着个留海顶,慧娴忙叫道:“师兄快来帮我,肉痒煞哉!”玉吾只不肯放,好像要在她胸前挖出件什么东西似的。慧静叫道:“玉少爷,像甚么样子,动手动脚!”玉吾听得才放了手,慧静又道:“今天甚么风,把你吹过河来,你一去总像断线风筝似的,那一句话有实在?当了面,甜言蜜语说得人心软,背了人又不知在那里寻欢作乐。你们男子的话,我再不信了,真靠不住哪。”说着,两只睃眼一横。玉吾也不回话,只把个头凑上去,面擦面擦了一擦,只管嬉皮涎脸的笑。慧静又道:“孩子气又来了,年纪一年大一年,怎么改不掉?吾问你,今天可要请客吃饭?”玉吾道:“有什么客不客,依旧几个老朋友,你去煮几色素菜,荤的不要,并且要你亲自动手煮。”慧静笑了笑道:“我手上又没仙露,偏要点我,我不煮。”玉吾道:“你又来了,你烧火,吾来煮。”慧静噗哧一笑说:“不长进,你明儿讨了家婆,要给她打到床下去咧。煮小菜,女儿的事,你会煮。。”玉吾道:“那末你是个女儿,你该煮,吾本不会,激激你呀!”

  说时,慧娴在旁,推慧静去煮说:“师兄,你去煮吧!园里有青菜、扁豆,叫李佛婆挑去。”慧静又向玉吾瞟了一眼,始飘然而去。玉吾又和慧娴说笑了一阵,尚不见朋友到来,独自踱进里面一间小轩里去。轩里悬块银杏绿文的匾额,上题“松籁山房”四字。靠壁一橱经卷,一张小桌,桌上茶壶茶杯,文房用具,正中供一尊古铜小佛,两个古磁花瓶,瓶中插两枝木芙蓉。靠西设张湘妃榻,一床被褥,折叠整齐。轩前有棵古松,树根合抱,根荫成幄。这轩里便是双慧的卧室,只有玉吾做过入幕之宾。玉吾坐在榻上,翻翻枕边,找到两件法宝,一串普渡香珠,一册《双珠凤》小说。玉吾把香珠闻一闻,小说约略瞧了半页,依旧替他放好。静娴进来叫道:“朋友来了!”玉吾连忙走出,见三人一同来的,迎上问道:“你们怎碰得巧?”衣云道:“我们在璧如店里约会的,你酒菜预备好么?”绮云道:“他起早起来这里,怎会不预备。”璧如接嘴道:“起早起来,可曾碰见什么隔夜人?”玉吾听得,很觉难堪。正说着,妙贞走来,搭讪着道:“两位云少爷,玉少爷,璧少爷,通来了,我们小庵里便热闹起来。难得的几位少爷,平常请也请不到,请坐喝茶罢。”叫声李佛婆,端上四碗茶,玉吾喝了一口道:“茶叶很好。”妙贞道:“这是春上在杭州买的龙井呀。”玉吾道:“哦,怪不得清凉有味。”妙贞又道:“你们在这里喝茶,我要到澄泾接生意去,来不及回来陪你们了,再会吧。”说着,出门自去。当下汪绮云最赏识慧娴,说这小妮子,天真流露,真像只小鸟,你看她两只眼睛里溢出水来。一张河豚小口,不到一寸阔,见了怎不动心。璧如道:“这也是他爷娘加工制造的,然而也不容你动心。”说得众人大笑。慧娴羞着,把璧如打了一下。里面慧静叫道:“师弟,你和李婆把桌子椅子排好,菜好了,吃饭吧。”李婆走来,一一端正,四人合坐一桌。玉吾叫李婆再排两只椅子,璧如拉慧娴坐,慧娴不肯,和绮云坐了。停会慧静出来,说一点菜没有,你们喝什么酒,吾去拿来。玉吾道:“木樨烧吧。”璧如道:“白玫瑰好。前会的木樨烧,好像出了味,上口很淡,还是白玫瑰来得凶些。”绮云道:“怎么尼姑庵里开了酒店似的,任便什么酒都有呢?”玉吾道:“慧静自己浸的,三大瓶高粱,一瓶木樨,一瓶白玫瑰,一瓶代代花。”正说着,慧静捧出一柄古磁小酒壶来,把四只玻璃高脚小杯,各敬上一杯,坐下玉吾一旁。李婆端上四只碟子,一只菌油拌嫩豆腐,一只白扁豆子合冬笋,一只豆腐衣卷子,一只豆腐干屑拌马兰芽,都很精致。绮云对着玉吾道:“谢谢主人。”璧如指慧静道:“你要谢她的,她忙了半天。”慧静道:“谢什么,承你们少爷肯来吃素斋,连我都修福的,只怕吾不会煮,不配你们的胃口。”璧如道:“胃口怕再配不得,再配要连碟子都不剩了。”说着大家喝酒。衣云把个腐衣卷子解开,内有香菌屑、冬笋屑、青豆屑、枸札屑、五香腐干屑,不觉称赞道:“有味啊!”绮云也道:“当真妙手调羹,害得‘厨房娘子费功夫’。”璧如道:“这句话要改去两字方称。”衣云接着道:“当改‘厨房师太费功夫’才说得过去。”慧静羞得两颊飞红。绮云道:“现在的师太,便是将来的娘子,安见一生一世做师太。”慧静道:“我们出家人,当然一生一世的事,你越说越不成话了。”绮云道:“便是你要一生一世做师太,玉少爷不放你做怎样?”说着慧静更难为情,叠向绮云飞了几个白眼。接着叹口气道:“可怜我们出了家,这条心就像死了一样,也不省得红尘中有什么好处?”衣云接着道:“红尘中的好处也不过如此而已,怕还没有这样清静快乐咧。”璧如插嘴道:“一个女子,等到出头露面去做人家的娘子,已是没有什么好处了。最好在暗地里偷怜密爱的做娘子。”这话说得玉吾的脸都红了,慧静更羞得要站起身来。那时恰巧李婆端上四色菜来,一碗口麻红烧豆腐,一碗冬菇菜心,一碗什锦素鸡,一碗清汁腐皮卷子,都满满的装着,众人赞不离口。衣云道:“菜太多了,真要谢谢师太呢。”玉吾道:“谢她一杯酒吧。”慧静不肯喝,绮云道:“半杯吧。”玉吾把自己一杯酒喝了一口,递过慧静,一饮而尽。璧如道:“这是玉吾敬的,我们三人各敬一杯。”吓得慧静要逃走,玉吾拉住道:“公敬半杯吧。”慧静只不肯喝,对过慧娴,伸过手来,抢去喝了,说:“我替师兄喝吧。”慧静道:“你要醉咧,高粱怎好一杯一喝。”众人都称赞慧娴爽快。慧静虽只了半杯酒,面泛桃红,分外娇艳。慧娴席间周旋,真如小鸟依人。衣云道:“太阳已西斜,怕要三点钟了,我们再也吃不下什么。”慧静道:“我去煮碗青菜面吧。昨天剩下自己做的面条子,倒很柔滑,我去煮来。”玉吾道:“我最喜欢吃,只是待李婆弄去吧。你心不在窝,不要做倪阿凤,把面切断了煮。”慧静瞅了玉吾一眼道:“你倒把《双珠凤》读得滚熟。”玉吾道:“吾只瞧这一段,还是昨夜在你枕头旁边瞧的哩。”慧静啐了口道:“你一定今天早上偷见的,我昨夜真瞧到这里。”玉吾道:“那末我也瞧到这里。”那时璧如插嘴道:“你们大家听着,她枕头旁边的事,玉吾会得瞧见,本事真不小啊。”绮云道:“慧静,你瞧《双珠凤》不如瞧《玉蜻蜓》来得有味。”慧静没见过《玉蜻蜓》,便问怎样好看法?璧如接嘴道:“《玉蜻蜓》内的申贵升和一个三师太,爱好得说弗出,怕比你和玉吾还要爱好咧。”慧静羞极,叫李婆煮面。玉吾佯道:“你串香珠送了我罢。”慧静惊道:“这是师父的,怎好给你。”说着要搜玉吾的袋,玉吾道:“没拿,你莫发急。”这时各人吃了一碗青菜面,散席喝茶。

  衣云道:“我们讲点正经吧。”璧如道:“真经不到庵里讲。”衣云道:“莫胡缠,我劝劝玉吾,别管闲事。你尊大人做了乡董,叫没法子想,你吃饱了自己的饭,去管什么闲帐。断得无论怎样公平,只有一方面说你鲁仲连排难解纷,其他一方面,总说你压制,说你武断,你又不拿人家的钱,为什么要给闲人批评?你道对么?”绮云说:“不差。”玉吾也以为是。绮云道:“便是你一条尊辫,也早好付诸并州快剪。”衣云道:“这是他老子的性命,万不可碰歪的。他老子见别人剪辫,总要叹口气,说什么‘不敢毁伤’‘用夏变夷’等话,那么玉吾怎敢有违严命?他条尊辫,怕要待之将来,和他老子的苫块同休哩。”说得大众粲然。当下重和双慧说笑了一阵,玉吾塞了四块钱给慧静,一同走出紫竹庵来。璧如喝得白玫瑰太多,老大有点醉意了。

  走到将近摆渡口,一处绿树浓荫里,看看是家田家,几个农妇,正坐着,把根细竹梢,削去稻柴尖上的余谷。瞧见四个少年走过,一起停了手,斜睇着。其中有个大姐,认识玉吾的,唤声:“玉少爷,你要摆渡么?摆渡船此刻正在驳苏州小轮上的客人,要停一会哩。”玉吾点点头。旁一妇人,让条凳道:“你们坐会吧!”四人暂且坐下。那时候刚巧东边有个姑娘走来,二十来岁光景,外罩件鱼肚白竹布单衫,系一条元色布裙,穿双蝴蝶花鞋,挽个风凉髻,倒也生得眉清目秀,走起路来,更是娉娉婷婷,右手臂挽个小包裹,走近村中,唤出一缕娇脆声音道:“……调水碗,……捉牙虫,……抽牌算命呀!”村上闲人,也有叫住她道:“来!来!抽一抽几文?一百文抽几抽?”那姑娘只把一双媚眼瞟一瞟,并不答话。另一闲人,把只手按住口,叫着:“捉牙虫!我好难过啊!非捉他个干净不行!”姑娘问道:“真的么?”那人道:“谁谎你!”姑娘把个包裹放在一旁,说你去拿碗水来。那人并不回答,只把个身子靠在稻柴堆上,张着口,直挺挺像个死人,姑娘一望情形,瞧到八分是胡调,挽了个包裹便走。那边坐着四人,见了好笑。那姑娘瞧玉吾生得面如冠玉,衣云更出落得丰裁隽逸,不觉呆了呆,两只脚好像不肯轻意走过似的。玉吾更飞了一眼笑一笑,那姑娘失魂落魄起来,搭讪着道:“几位少爷们,要作成我一点生意经么?”接着一笑,这一笑笑得娟媚入骨。璧如忍不住道:“我问你,什么唤调水碗?你碗里的水,怎样调法”姑娘道:“这就是简便的关亡呀,和家亲死鬼讲讲话。”璧如道:“准不准?几文一调?”姑娘伸个指头说:“一百文,那是不准不要钱。”璧如便装出很郑重的模样,叫她调起水碗来,自向田家借只碗,盛碗水,放在姑娘面前。姑娘搬只凳子坐了,喝点水,漱漱口,问璧如道:“你问的是你长辈呢平辈?男亡呢女亡?”璧如道:“女亡,好算是平辈。”又问:“什么门”璧如呆了呆,望见对门有棵杨树,触机道:“他是戴门杨氏。”又问生年几岁,几月几日死的?璧如又编了个谎,说罢装出十分伤悲似的,不时把可怜的眼光望着姑娘。那姑娘闭一闭目,凝一会神,连打三四个呵欠,忽的两颗眼珠子,向眼眶里一插,呜呜咽咽哭起来,把众人都吓昏了。听她哭罢一阵,接着娇滴滴的唤道:“嗳!我的亲丈夫呀!你掉得我好苦啊!你在阳间像荷叶上露水般,不向东边圆,定向西边圆,说不尽的快活,谁想我短命的人儿,在阴司里受苦啊!”那姑娘一边哭,一边拭眼泪,当真也有一两滴洒下,众人一哄而笑。璧如假做陪泪,肚子里笑得肠断,更不得不也学着她呜咽道:“我的妻呀!你说我快乐,我一点不快乐。我听你哭,好心酸啊!你快点不要哭吧,你再哭我也要哭哉呀!”那姑娘听得便宜已给人讨去,好像做一场交易,已经银货两清,拭拭眼泪,不哭了。玉吾、衣云两人笑得肚子肉疼。玉吾道:“算了吧,只是你的眼泪,为什么卖得这样便宜啊?我不舍得你再哭了,我问你,今年几岁,什么地方人,家里有什么人?”姑娘道:“二十岁,东乡人,船泊在南溟庄,只有两个哥子,做走方郎中的。”绮云问她,为什么老大年纪不嫁个人?姑娘绯红着脸,只不做声。绮云爱她抚媚,怜她浪漫,不忍胡调,给她二毛钱,说算了,不要找吧。玉吾道:“该应璧如出,亲丈夫权利,是他享的。”璧如道:“那么霉头也是我触的啊!”衣云有接着道:“不差,他新结婚咧。”绮云道:“他自寻霉头触,无非要讨几声亲丈夫的便宜吧了。他新夫人晓得,定要气个半死,说你们男子真没良心,一出门便咒家婆死。”璧如道:“我死的戴门杨氏呀,不关家婆事。”玉吾道:“那末还算你有良心。”说罢,那姑娘也向西去了。

  玉吾等走到渡口,摆过河来,那时已是日落衔山。衣云、绮云各自还家。璧如邀玉吾店里小坐,一路走去,璧如当先。忽地一个妇人迎面奔来,和璧如撞个满怀。璧如把她一推,那妇人又拚命向前奔去。一只绣鞋,掉在街心,只是不顾。街上闲人,大家纳罕道:“难道是女强盗吗?”玉吾、璧如缓缓走过去,到积善寺前,聚着一堆人,纷纷传说不一。有的说,青天白日,僧房里关个女人,不晓得做点什么,大约会的缺乏小和尚,所以连日连夜赶造。有的说,天下善人真多,和尚没婆娘,便有善女人把肉身供献到佛前布施,功德真是无量啊。璧如不知底细,拉个街上说小说的胡小石问他,他详细的说道:“丁全茶馆里坐个日游神金小弟,暗地瞧见个妇人走进寺里,好久不出。他进去搜了好一会,影迹全无。他不信那妇人会土遁,用耳朵去察听,听到根云和尚房里,发出一种女人笑声来。那笑声仿佛笑里带着喘,他如获至宝,奔到孙三燕子窠,报告道:方才我眼见积善寺根云师在寺后掘得一坛子横财,此刻师徒俩在房间里分赃,我看得真切,一卷一卷,搬进搬出,通通雪白的现洋,你们快跟我去分。众人一哄跟他进去,跌门而入,可怜那时根云和尚的佛牙,还没有给那妇人看完呢。幸亏妇人眼快脚快,飞奔脱险。根云给他们拳足交加的打了一顿,还把他房间里的东西,卷一个空,此事可笑不可笑。”璧如道:“哦!恨不得那妇人一路乱撞乱奔,像没命兔子一般。”玉吾道:“青天白日,佛地宣淫,那还了得。这个贼秃,非赶出他不行。”璧如道:“你又来了,你难道只许尼姑受用,不许和尚开心?你瞧寺里的三世佛,做在他眼里,他一言不发,要你多什么嘴。俗家人要吃饭,和尚也要吃饭。俗家人要敦伦,和尚也要敦伦。这是人情之常,你不能禁他吃饭,便也不能管他敦伦。我不做大总统,我做了大总统,出一条命令,把合天下尼姑一律配给和尚。”玉吾道:“呸!这还成什么世界,委实混帐。”璧如冷笑道:“你不要发急,混帐不混帐,无论怎样,紫竹庵里慧静,总要留给你的。玉吾气苦不过道:“你的嘴巴太凶,说你不过。”那时已走到璧如店里,原来璧如的杂货店,单间两进,店里百货杂陈,只用得一个学徒。璧如的父亲已四十多岁,名叫燕山,半生刻苦成家,莫说店里一切事务都要他管,便是家里种五六亩田,一亩多蔬菜,都要他和妻子亲自动手。七八月里种菜,一块菜圃在桥南,一只粪坑在桥北,燕山夫妇俩扛粪过桥,每天晚上总要往返十来次。那时璧如尚幼,在城里高级小学校读书。中秋节假回来,身上穿套新操衣,足上套双白皮鞋,挺胸凸肚,走过桥去,走上狭狭的一条桥板,还要练习他的兵操步伐,一二一二的开步向前走,不提防他娘老子扛一桶粪迎面走来,一眼瞧见儿子回家,眉开眼笑,忙把桶子停在一傍,让他走过,不留心粪桶里泼一滴粪汁在他一只白皮鞋上,变了白璧之瑕。璧如回去鼓着两爿小颊,只不理他爷。爷问问他,便哭吵起来。他爷要太平,一时没有法想,在粉墙上挖一块石灰,矮着身子扒上前去,把他白皮鞋上一滴污渍擦白了,才算引得他快活。现在璧如由小学到中学,中学到师范,毕业了回来做亲,听说满月之后,便要去做教员,他父亲乐得心花怒放,不但反当他爷看待,简直当他十七八代的始祖看待。只要他说得出,爷便做得到。自己每天吃两碗粥,儿子早上一碗大肉面,还要加十。爷笑在面上,痛在心头。一天爷儿俩在店里吃中饭,璧如瞥见街上汪绮云走过,留进店里吃饭。燕山起初道是儿子虚邀虚邀,后见绮云当真坐下,心里别的一跳,面孔上依旧堆着笑容道:“残肴了,怠慢世兄。”璧如连忙吩咐店中学徒,到隔壁三娘娘酒店里打一斤酒,炒碗蛋,煮盆虾。燕山口中搭讪着,心里正在盘算,猪圈里养两只小猪,一只丢了,好不心疼。璧如和绮云酒兴勃发,猜起拳来。燕山听在耳中,好像声声是猪叫。一会子两人吃饭,璧如又叫学徒添两尾鲫鱼汤来。燕山疼上加疼,心想两只小猪,一只都不保,可怜哪,我已养到两个足月,今天算是他的末日到了,命尽禄绝,无可挽救。想到苦处,两滴眼泪,从丹田中吊到眼眶子里。绮云见他呆呆不吃,还道是主人客气,敬他个鱼尾,他那里吃得下,只咬得一口,忍不住眼泪要夺眶而出,打个寒噤,走向里面拭泪。绮云怪问,为的什么?燕山干笑着道:“不留心鱼骨梗的,不要紧,不要紧,世兄你请用饭,没什么小菜,鱼汤淘淘吧……”此情此景,只有他儿子心中略知一二。然而璧如朋友面子要紧,也顾不得他。当晚璧如要留玉吾吃夜饭,玉吾风闻燕山量窄,不肯叨扰。怎奈璧如再四苦留,只觉却之不恭,便坐下一傍。璧如殷勤劝酒,玉吾不敢多喝。燕山因为玉吾是镇上乡董钱福爷的儿子,格外趋奉着道:“世兄,饭菜少,隔壁去添些菜吧。”玉吾道:“不必客气。”三人说说谈谈,谈到安乐村的金大。燕山道:“便是我家璧如的连襟。”玉吾道:“他兄弟金二妻领回的那孩子,相貌很端正,将来说不定有些造化。”璧如冷笑一声道:“愚夫愚妇,说也可笑,什么总长的儿子孙子,无非哄哄人罢了,那有好好人家养了儿子不收管的。此种说数,正是齐东野人之谈。你老哥读读书的,也不信他则甚?”玉吾道:“我听他们说得凿凿有据的咧。”璧如道:“我总不相信。耳闻不如目见,即使是什么总长的私生子,也决不会如此不值钱,丢到乡下来。这种荒唐说数,无非骗骗村夫俗子,你我知识阶级的人,听也别去听他。”玉吾道:“我却有三分相信,明天想到安乐村去瞧他一瞧咧。老哥,你要见见么?”璧如道:“我真不要见,我总当他们是笑话而已。”玉吾笑了笑道:“你说起笑话,我们各讲个笑话吧。”璧如道:“我笑话很多,那么我来讲笑话,你听笑话吧。”玉吾对燕山面上瞧瞧,说:“璧如你算讨我便宜,你家老伯也在听笑话之列。”燕山不懂,只管听着。璧如道:“我想起方才的和尚,便讲个和尚。城里广福寺僧,他的口才伶利,没人说得他过。一天,在路畔小便,碰见个大律师,口才也来得,他刚买顶新帽子带着走来,瞧见某僧调侃他道:老和尚,你们师徒俩,在这里商量点什么事情?那和尚却不慌不忙回答他道:我们商量不出什么,正在这里量一量他的头寸,想买顶新帽子给他,等他还俗做大律师去。……”玉吾笑道:“这大律师也算自取其辱,我来讲个量窄的人,留客吃饭。”燕山听得,呆了呆,璧如神色自若。玉吾道:“那主人留的客,却两天没吃饭了。见着一粒一粒珍珠般的米颗,心花怒放,只管狼吞虎咽,一碗连碗的添。主人心里,痛得如丧考妣,苫块昏迷似的,那客人有些觉得,要想寻句话来拍拍他马屁,可是一时无机可乘,只得套着老调道:足下真今之小孟尝也。不料这句话,拍到马脚上去了。主人道是他再要想添饭,预先伸只后脚,不得不截住他道:你说我小孟尝,吾自觉得是个伍子胥。那客不懂什么,求他解释,主人笑着道:也没别有故事,不过想到伍子胥过昭关唱的两句‘你一添一添又一添,吾心中好比滚油煎’。那客不觉喷了一口饭,从此不敢再添。”玉吾说得燕山、璧如又羞又笑,璧如假意搭讪着道:“那有这一件事,心中滚油煎着,吃个鸡蛋下肚,顿时变个蒲包蛋,吃块肉骨头下肚,顿时变块五香排骨,真要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哩。”玉吾道:“这所以叫做无稽之谈,说说笑笑罢了。”

  当下玉吾在璧如店里,吃过晚饭,璧如送玉吾回去,碰见福爷坐在书房里,面上罩着秋霜一般,两眼把玉吾瞪了瞪,将要骂出口,璧如趋上前去,抵挡替他编个谎,玉吾先接口答道:“我今天清早,碰见璧如兄,一同到他母亲家里,吃了中饭回来,他家老伯又苦留我吃了夜饭,才叫璧如送吾回家。”璧如听得把尼姑庵当他娘家,不禁又羞又恨,见福爷没有话说,两人退了出来。璧如把玉吾大腿上拧了一把,低低道:“你说鬼话,还要讨便宜,可称全无心肝的了。吾明天来问你。”说着自去。福爷停了一会,不免又走出书房,指着玉吾,数说一番。幸亏这当儿,忽有一个客来,福爷撇下玉吾,那客夜来拜访,总有急事,和福爷在书房里,剪烛谈了好一会。这客是谁,为的甚事?著者暂守秘密,诸君阅后自知。下面姑且另寻一条线索,牵到金小弟身上。小弟在城隍庙宿了一宵,走到福熙镇混了一日,垂晚又到积善寺去捉根云和尚的奸,强抢了一副被褥,卖去化用,又喝了三杯高粱,一路走向安乐村来。时黄昏已阑,月黯星稀,西风吹芦管,吁吁作声,俨如鬼泣。旁岸木叶滚滚,在惨月之下。百步外遥望,更像髑髅追人。寻常人当此。那得不心惊胆战。小弟凭三分酒力,毫不馁怯。走到将近村前,忽听得一缕幽细的哭,呜咽凄楚,若断若续。当下小弟把顶毡帽,推了推,露出额角,又拍了拍道:“吾活了二十六岁,从没见过鬼祟,难道今夜城隍奶奶跟我回来吗?阳世淫妇常有跟人逃走的,难道城隍奶奶也学起时髦来吗?哼!我小弟不怕,你来,我给颜色你看。”口中说着,在路旁小便一次,听听哭声越近,凄凄切切,酸人胸臆。那时四野弥漫,白杨萧瑟,和着那哭声的,只有一只夜鸱,接着苦啊苦啊的几声,小弟有点胆怯,只顾向前奔走。走过个绿荫浓郁的坟墓边,觉得哭声,就在这坟墓里发出来的。他不敢去瞧一瞧,飞奔而回,气喘着扒上牛棚睡去。一觉醒来,四望已是星移斗转,人静夜阑,忽一片西风,又夹着一缕哭声,吹到耳边。小弟细听很近,一时火发,自言自语道:“今宵那哭鬼,偏和吾作对,只管钉着吾哭,吾与他无仇无怨,倒要去问他个明白。”一骨落跳下牛棚,细迹哭声的由来,慢慢走过两三家门面,一个小窗子里,帖耳细听,哭声便在里面。

  小弟从窗缝里细瞧,一个少妇,对着一盏孤灯,呜呜啜泣,那妇人头蓬眼枯,二十来岁,小弟认得是秦家寡媳,不知为甚如此伤悲?台上放个木主,对那木主亲夫亲哥,只管干号。听他哭到伤心之处,晕过醒来。小弟心中,倒也老大不忍,只得自去安息。看官尚忆前回书中,托金大上鞋子的秦寡妇么?此人要算得在下这部书中开头一个伤心人,身世之悲,惊心怵目。他母家倒也是福熙镇一家好好人家,只因父亲早亡,从小攀给炳奎儿子小奎为妻,不料过门之后,短短夫妻,只合得一年三月。当去年四月初二那一天,镇上循例迎神赛会,小奎夫妇俩,同返岳家,还嘻嘻哈哈一桌子吃饭。晚上小奎妻要想留他在母家,又恐闲人说笑,只好在房里握握手道:“你去吧,明晨一早就来,我亲自去买两尾你最欢喜吃的鲫鱼,塞了精肉煮你吃。”小奎道:“你娘说还有两个糟蛋留着,明天一起煮了吧。”小奎妻点点头。小奎又道:“你今晚为何不留我在这里?我们俩结婚以后,两床分睡,今晚还是第一遭咧。你在这里冷静吗?你冷静好和你娘一床睡,我回去又没娘,只好抱个枕子睡,你好忍心,逼我回去,唉!我回去了,非但明天不高兴来这里,永远不高兴来这里。并且你回来,我也不容你睡在一床了。”小奎妻把他手紧紧一捏道:“分睡一夜,有甚气苦?这里屋小,床只一张,留你,人家要说笑的。回去又没多路,跑跑有甚要紧?你说甚么回来也不和我睡,很好,各归各吧。江西人钉碗自顾自,你也难弗杀我的。”说着向小奎瞪了一眼。小奎伸手掠一掠妻子的鬓发道:“那么你送我一条田岸吧。”小奎妻道:“要好在心里,做到场面上,人家要说笑的,你趁早走吧,我不送你了。”小奎勉强别过丈母,慢吞吞走回去,小奎妻送过他一条板桥,立定脚,等他走远了,才跑到板桥面上,再回头望望,见小奎也正在回头远望,向妻子扬扬手。小奎妻心里,老大有点不忍。四望天色垂晚,没精打采走回娘家,胡乱吃过夜饭,心里记挂丈夫,重复走到桥上望望,已伸手不见五指。暗想这时候,小奎不知到家没有?心中兀自不安。当晚宿在娘家,已将近半夜,小奎匆匆走来,妻子道:“你怎么又回来了?”小奎笑道:“我何尝去过,我钻在你床底下呀!我和你睡在一头吧。”他妻子瞧瞧母亲,不知哪里去了,也就默许他睡下。小奎口中含一块薄荷糖,剩下薄薄一片,却还嘴对嘴喂到妻子口中。他妻子觉得这片糖,冰药似的苦寒彻骨,连忙吐出,起身把茶漱漱口,忽见母亲在床背后转出,觉得面上羞涩,忙叫小奎起身,让母亲睡。小奎走下床来道:“你好忍心啊,吾好好在被窝里,被你逼回去,从此你再莫见我的面吧,我和你永别了。”说罢,两条眼泪,挂在面前。小奎妻叫他道:“你说的什么话?”他并不回话,正要去拉他时,醒来原是一梦。这晚小奎妻未曾合眼,明日等了一天,小奎没来,心里委决不下,晚上不免走回家去,一眼瞧见小奎睡在床上,炳奎和医生正在商量药方。小奎妻连忙走近床前去问小奎,小奎此时,盖着三条棉被,满身汗如浴雨,热得人事不省。他妻子叫他,只摇着头。那医生对炳奎说道:“令郎阴虚夹邪,第一发表驱邪;第二寡欲养精。令媳最好叫他避避病人,因病人邪退之后,阴虚火抗,易犯色情,尤虚尤难治,非慎之又慎不可。”炳奎连连点头,送医生去后,叫媳妇前来,委婉曲折的说了一番,叫她明日仍还娘家,待病势退了些,再来接你。你要在这里,爱他实以害他。小奎妻没法,明日含了一包泪,仍还福熙镇来。只过得一日一夜,报信来说,炳奎叫媳妇快去。小奎妻尚未知病状好坏,听得巴不能插翅飞回,踏进自己房门,见小奎只剩一口气了。小奎见着妻子,已不能开口,两只眼睛,张得铜铃般。妻子叫他声:“小奎,你心里好过么?”他只把头点一点,接着一包眼泪泻了出来。两腿一伸,眼珠一插,那时随你千呼万唤,他已声息全无了。可怜只有二十二岁,子息全无。他妻子哭得死去活来,也是没用。炳奎自己虽进过学,家里未见十分丰裕,草草殓葬,埋在附近一个老坟上。自从小奎死后,炳奎口口声声,说是媳妇害死他的,把媳妇要骂便骂,要打便打。平日想起儿子,便骂媳妇,娼根淫货,无所不骂。小奎妻哭得形消骨立。炳奎骂她打她,她好像不曾觉得。中元冬至,捧碗麦饭,到坟上哭哭啼啼。她娘来劝她,也不能减她一分一厘的悲哀。当晚金小弟路上听得一缕幽细的哭声,便是这可怜的寡妇。那一天十月念七,正交冬至,日间和炳奎要钱,买点羹饭纸绽,炳奎非但不给,反把她大骂一顿道:“你害死了他,祭他哭他也是没用,还是你死掉,好让吾不想着儿子。你不死,吾总要想他,你快快去死吧!”小奎妻又悲又气,含着一包眼泪,跑回母家,烧几色菜,捧到坟上,哭奠一番,从午晌起,直哭到黄昏已尽,回到家里,索性把小奎木主,搬到房内,点一盏灯,插三枝香,把娘家带来两个糟蛋、两尾鲫鱼,供在前面,抽抽咽咽,哭诉着道:“这是你生前最喜欢吃的,你在阴间还想吃么?可怜哪!阴间还有人亲手煮你吃么?……我在娘家那天,逼你回来,你眼泪汪汪说,永不再来,这话真应了……可怜见你半路上对我扬扬手,谁想你对吾扬手之后,就永不见你的手,再对吾举一举。……便是你临死那只手,也不能再举。只有两包眼泪对我了。……你说我回来也不和我再睡一床,可怜你是怕冷静的,现在我苦命人,怎可来陪你呢?……你梦魂当夜便来见我,给片苦糖我吃,我就知不好,谁想你丢得我苦命人这样的快啊!……我一闭目,就见你的影子立在我面前,你知我苦命人活在世上,是没好处了,你快快来领我一同去吧。”当下秦寡妇哭得肝肠寸断,便是铁石人听得,也要下泪。她哭罢一会,只见灯焰像一粒谷,灯光晕作惨绿色,一室之中,冷彻毛骨,风吹纸窗,嘘嘘作声,她两只眼睛凝视在一盏灯上,觉得这一粒谷大的灯火渐渐张大开来,像顶火伞,伞里立一个美男子,笑眯眯对他招招手。她悲极了,见那美男子正是小奎,即便张着双臂,迎将上去,紧紧互抱着,豪啕大哭了一阵,小奎替她揩揩泪痕道:“你在人世,也没有什么生趣,快快随吾来吧。只是人世有爱情可讲,到这里便只好各归各,江西人钉碗自顾自。”她忽又大哭起来道:“这两句话,前天和你说说罢了,你怎还记得?我们俩是结发的恩爱夫妻呀,生睡一床,死同一穴,你在阴间,我来了怎好丢我呢?”小奎一声冷笑道:“你在阳间,黑夜尚且忍心逼我回去,到得这里,还要说什么夫妻结发之情么?那夫妻结发之情一句话,在人间世上,夫骗骗妻,妻骗骗夫,什么天荒地老,两情不渝,什么海枯石烂,此心不负,这话儿都是骗骗人的。现在我已是个鬼了,也不容你再骗。人世有爱情,阴间没爱情。你快快醒悟吧,我和你各走各的路去。”说着小奎把妻子一推,只听得天崩地裂的一声。正是:

      情缘转眼成虚幻,梁孟何曾到白头。

  不知小奎把妻子推到那里,小奎妻走那一条路?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阱设东窗贞魂蒙垢变生萧寺艳魁含沙

  话说先哲有言:寡妇不夜哭。小奎妻为甚通宵饮泣,彻夜悲啼起来呢?这也是她所处的环境,所感的刺激,有不能不使她悲从中来,泪随声下。先王制礼,原只限于经常,不能使变故频乘,凄心酸脾的人,守他的礼法,抑恨含悲,吞声忍泪。当下小奎妻凝对孤灯,觉得一阵凄风,把灯焰吹得惨绿,光芒骤敛,只有一粒谷似的。她不觉对此生出一种幻境,仿佛一粒谷里张开张一顶火伞来,火伞中有她朝思暮想的丈夫小奎,正要和小奎重聚夫妻之爱,不料小奎已勘破情缘,把她一推,不顾而去。这也是她结想所至,幻由心生罢了。小奎妻幻想失恋之外,晕了过去,倾跌一交,一手正拉着床柱,连床都倾覆了,轰的一声,闹到后院。炳奎梦中听到,吓了一跳,要想扒起来骂她一顿,只觉得窗子里穿进来的风,很尖锐,吹得毛发竦然,便也顾不得什么,只管钻在被窝里,呼呼的睡去。小奎妻跌了一交,悠悠醒来,已是东方微白。重把张床搭好,和衣睡下。

  且说秦炳奎住的屋子,三间两进,门沿走路,前进正中一间客室,西边一间书心,东边一间小奎妻的卧房,后进正中一间膳堂,西边一间炳奎卧室,东边一间厨房。炳奎年近五十,妻子已死了好几年,只有小奎一子。小奎死后,他便嗣了长房炳刚的次男兆芳为子。兆芳年只八岁,炳刚抚育在家,宿在书房里。兆芳的母,即炳刚的妻,好算是个长舌之妇,堂日无事,背着人总在炳奎面前,说长道短,无非说小小奎妻的坏话,吊起炳奎无名之火,把媳妇痛骂一顿。幸亏他媳妇逆来顺受,只有含悲饮泣。前几天兆芳娘又偷偷的告诉炳奎,诬蔑小奎妻与邻人金大有什么勾搭,说小奎妻常常到金大家去挤眉弄眼,卖弄风骚。惟恐炳奎不信,话中还装了许多头尾。炳奎想起一双鞋子的事,也不免相信起来。当问媳妇道:“你做的那双鞋子呢?二十来天,难道还没上好么?”小奎妻道:“当时我托金大去上的,不知金大为了什么,我向他索了七八次,他只是延挨,说小皮匠不在街上,只不替我拿还。公公你到街上,问问小皮匠,怎么不交还金大,拿来给我。”炳奎听她说完,一声冷笑,接着道:“吓!我不要问小皮匠什么,鞋子怕早给金大穿破了。你做得好事,败坏我门风,你和金大的事,吾通通知道。莫说我知道,怕连安乐村上的人都知道。连福熙镇上的人,都知道。我们书香墙门,怎容你败坏!我炳奎场面上要做做人哩。面颊上的肉一块一块给你削光了。”说着,便把桌子上一只茶杯甩上去,幸亏小奎妻把身子一偏,没甩中,连忙跪着,带哭带辩的诉了一番。炳奎却不去听她,只狠狠的道:“你的污点,怕洗尽西江之水也洗不清了。我不和你辩什么,便是这双鞋子,我天天上街的,你怎么不给我自去上,要托金大,此其一。一双鞋子上了二十来天,为什么不拿回来,此其二。你说!你说!你不是和金大有勾搭么!还要在正人们前说假话。你的丈夫已给你淫妇害死,你是个孤孀了,还要做出这样不端的事来,你丈夫死在阴司里哭,你听得吗?我郑重告诉你,我们的墙门,好算一村之主,老实不比种田人家,不容你藏垢纳污,败坏我的门风,你快快替我滚回你的家去,不要做在我炳奎眼里。”当下小奎妻哭得泪人儿一般,再要辩时,也不容你辩。可怜此哀哀无告的孤妇,惟有一条死路。只是欲死不得,那长舌之妇,却来假意周旋,伪为怜惜,以实行她监视软禁的职务。炳奎早容不得媳妇,恶之欲其速死,不死惟有休回她娘家。只苦的一时没有真凭实据,给她娘家作征,不能立刻使她大归,私心引为憾事。因此他媳妇也只得忍死偷生,宿在炳奎家下。当十月二十七冬至这天,也是合该有事。他媳妇正在小奎墓上哭奠,炳奎这天也没上街,坐在家里养神。兆芳的母,却又偷偷地走来,和炳奎密密的报告一个消息,并商量一番,把件什么东西授给炳奎,炳奎非常快活,四望天色垂晚,他却顾不得什么,一路走向福熙镇去,直到夜半,始笼灯而归,也不发作什么。听他媳妇哭了一夜,他却心头干笑。早上起身,瞧瞧媳妇,正蒙头而睡。他不作一声,走向炳刚屋子里去。看官见此情景,当然要猜到炳奎媳妇,又有什么不幸的消息来了。瞧他们叔嫂偷偷密密的商略,晚上匆匆忙忙的来去,当然没有什么好消息。只是做书的人,伤心怵目,不忍即行宣布,又要赚得阅者诸君两行清泪,因此特地搁过一旁,按下不提。且说小弟昨夜惊心动魄了一黄昏,睡到日上三竿,一只老牛吼着叫他起身。他一骨碌跳下牛棚来,走向河边,双手捧些冷水,净净面,心想今天的三餐茶饭,又不知在那里,独自站在河畔出神。忽见东边一条小浜里,一阵喧嚷,划出五六艘小船来。这小船真像一叶扁舟似的,两舷排列着十来只鹈鹕,乡人不称鹈鹕,只叫他鸟,又叫水老鸦。那鹈鹕比较飞鸦略大,黑羽巨喙,颈宽如囊,乡人用他捕鱼,叫做放鸟,这小舟便叫放鸟船。放鸟的人,穿件棉布袄,束条线网巾,毡帽翻着沿,像拿坡仑之冠,先把一条线,系着鸟颈,使他食不下咽,才把他驱向水中捕鱼。这是乡间很多见的。当捕鱼时,那放鸟的人,手执长竿,足蹲木板,劈拍作声,口中更一片乱嚷,只听得合罕……合罕……赶着那鸟,那鸟便向一片碧波中,穿花蝶蛱似的,和鱼类奋斗。鱼类见他,便失却抵抗能力,给他生吞活烟。任意摧残。可是他虽负了水国军阀的威望,只恨不能把鱼类咽下肚子,可怜他每日挨饥忍饿,供人类的驱使,毫没实惠。然而人类中,也不少负了绝大威望,嚷着枵腹从公的,倘瞧瞧这放鹈鹕的玩意儿,也当要自笑不已咧。闲言少表,当下小弟瞧那鹈鹕,穿来穿去,鱼却不多,认得一个放鸟的人,便高叫道:“张海哥,这几天弄弄还好么?”那人道:“西风一起,鱼就少了,远不及几家断上的蟹生意来得好。小弟,我前晚吃醉了,亏你送我回去,有劳你,对不起,说着,把船傍岸,拣一尾较大的柳条鱼,把根柴穿在鱼鳃子里,提了送给小弟,小弟客气一声:“不敢当的,吃你鱼。”接着,重和那人讲了几句话,那人便道:“晚上会罢。”一只小舟,如飞而去。小弟拿了鱼,无从煮起。两个哥子那里,他这几天负气不去。一转念间,拿到丁福那里去。丁福的家,便在秦炳奎隔壁,也是三间两进屋子。丁福和兄弟丁全、丁祥合住着,丁全到福熙镇开茶馆去了,丁祥年幼,在茶馆里做帮手,晚上回来和丁福同住,丁福一向在镇上抽头聚赌,近几天患了虐疾,不大上街。当下小弟把条鱼送给丁福,不由得丁福不留他吃饭。小弟一饭之缘,便借此上阶。小弟吃了饭,要想上福熙镇去,丁福道:“小弟,你街上别去吧,索性替我把三副麻雀牌揩拭揩拭干净,晚上在这里吃夜饭吧。”小弟只要有饭吃,便随遇而安,无可无不可,即答应丁福,把三副麻雀牌逐只揩拭起来。直到垂暮,还没揩好。那边金大走来,对丁福说道:“我家来三个客人,要在这里叉麻雀,你快把桌了排好,他们就来了。”丁福道:“是谁呀?”金大道:“一位亲眷,其余两个也是老叉客,在你兄弟丁全茶馆里,叉过好几回了,你都认识的。只是你想不到他们要来这里,停会你自知晓。”说着依旧回去。丁福便唤小弟帮忙,排好场子,把副新牌倒在桌上,分配好了码子。停会,三个客人来了,丁福笑迎着道:“原来几位爷们,想不到来这里。”一人道:“我们来瞧瞧龙官的,给金二留着,领我们来叉麻雀。这里倒很幽静。丁福,近来为甚街上不大见你?你站家里做甚?”丁福道:“生病呀”!不生病怎肯不上街去。你家老太爷好?”那人道:“好的,挂念你呢。”正说着,小弟捧上四碗茶。一人道:“我们趁早叉吧,八圈要近黄昏了。”丁福道:“时光晏,好叫金小弟送你们的。”当下三客坐下,少一位金二凑数。金二这几天,怀里来得,面团团像富家翁一般,坐下便叉。一客道:“我们第一回在乡间叉麻雀哩。”一客说,怎么你忘怀了,对河那里,不是叉过的!”那人道:“不差,你记忆很好。”说时,各人砌牌。在下做书的趁他们砌牌时,把三客的来因约略报告一下。那客原非别的,便是在下书中主人翁钱玉吾、汪绮云、尤璧如等,那天玉吾吃饭对福爷说,要去安乐村瞧瞧龙官。福爷虽不回答,却默许了他。玉吾一脚走到璧如店里,见璧如正和绮云说笑。璧如一眼瞧见玉吾,忙道:“你外祖母来找过你,她此刻在隔壁豆腐店里,你快瞧去。”玉吾去一望,里边妙贞迎面叫道:“玉少爷,你饭用过么?老太爷在家么?”玉吾一怔,只点点头,走回璧如店里,埋怨璧如。璧如道:“你昨天说双慧是我娘,那么妙贞是你外祖母。”玉吾羞着道:“你真一句话不肯让人,现在好得宿债还清,再莫取笑,我们一起到安乐村走一趟吧,二位赞成么?”绮云点头,璧如有些不屑和金大认亲似的,很勉强,见绮云愿往,也便跟着跑。当下三人一路走去,路上碰见金大,他听说到他家里,乐得眉开眼笑,引着三人先到金二家看过龙官,再引到自己家下。金大妻见着新妹夫来,快活得摄手摄脚,吩咐银珠煮茶,陪笑着道:“我们种田人家,真不像什么,害三位少爷,坐也没坐处。”揩着两条长凳,让三人坐了。约略问了几句,妹子好,回去过没有,说罢,便去瞧银珠煮茶。银珠难得见这样美少年来家里,当下看呆了,茶壶里茶叶没放,已把滚水开下。她娘道:“你心在窝里吗?”银珠绯红了脸,把茶叶约略放一点。停一会,端着三杯茶出去。玉吾见银珠虽是乡间女儿,却生得秀眉媚目,楚楚娟娟,不觉出了一回神。金大道:“我家烟都没有。”玉吾道:“吾们统不吸的,你别忙。”说着金二走来,说说谈谈,讲到赌经,眉飞色舞。望望时光尚早,便约三人入局。玉吾麻雀最精,镇上很有名气。只怕老子,不敢多叉,听着正中下怀。绮云最起码,大家叫他鸭脚手,只是虽不精,很喜玩。璧如是老资格。三人就此走过丁福那里来入局,金二加入其中,面上很得意似的。当下砌好牌,绮云道:“小点吧,一样玩。自己朋友,做甚输赢。”璧如道:“洋二两吧。”金二道:“大点不妨。”玉吾道:“准洋二两,各加一番叉八圈庄。”第一副,金二起手中风一对,白板一对,一筒一克,二筒一对,其余四张杂牌。停了一回,碰中风,又摸进白皮克三四筒,等二五筒,嵌三筒的张。不久对家玉吾出张白板,下家璧如瞧见,正要说话,金二嚷道:“开杠开杠。”璧如便不开口,望着他把三张白皮摊出,再往杠头上取一张牌。这张牌,金二不看犹可,看了三尸神暴跳起来,连嚷着什么什么,三人见他手里又是一张白板,大家呆了。璧如冷笑道:“你连杠吧,还有一张哩。”说着便把自己的两张白板给他瞧道:“吾也有一对在这里,本想碰的,见你三张比吾多,只好让你开杠,谁想你运气真好,杠头上又摸到一张,那么连我两和都不能算了。”说得玉吾、绮云大笑一阵。金二空开心了一会,怪丁福不该如此疏忽,把四张闲白板一起放在里面,触我的霉头。丁福道:“都是你家小弟拆烂污。不想有这样巧法,倒也好笑。”说着把四张白板,丢在一旁。玉吾对着璧如道:“你说话真像死人一般,阴阁阁的,可是这样要吃不成寿面的啊。”璧如道:“寿面吾本来不喜欢吃的,我最喜欢吃青面条子,又柔又滑。”玉吾对他白了一眼,他才住口。叉罢四圈,银珠来唤吃夜饭。丁福因抽头关系,也留三人吃。金大走来道:“我家狭窄,倒不如搬几色菜来这里一起吃吧。”大家说很好,当下五人一桌子吃。丁福兄弟和小弟另外吃了。吃罢饭,重行扳庄坐下,叉到将完,已是黄昏时分。玉吾走向屋子外面小便,三人等了好一回,只不见来。

  正在焦急,忽见玉吾红涨着脸,抱头踉跄而至。带喘带哭的说道:“不得了,我在外边碰见个凶神模样,不辨是人是鬼,剪了我的发辫去,那还了得!那还了得!”吓得一屋子人都呆了,围拢来瞧他顶上,剪剩六七寸长头发,一盆石菖蒲似的。额角上更有一块剪子擦伤,隐隐有血痕。众人惊写,问他细情,玉吾喘了一会,拍拍心头道:“我在墙角小便,忽听得一缕哭声,不禁好奇心发,走向隔壁人家一个小窗子外细听,听了一会,又在窗缝子里瞧瞧,忽地背后有人把吾一把辫子,拖住便剪,那人力气很大,我强也没用,他不顾什么,剪掉便逃,又没开口,不辨口音,急得我冷汗一身,逃回这里。”玉吾说罢,摸摸头顶,又跳脚起来道:“这个样子,教我怎生回去呢?别的不打紧,发辫是万万不可碰伤的,我父亲的脾气,你们几位都知道,不好弄的,火发起来,统做得出。今晚回去,怎生说法?”众人面面相觑。璧如道:“清平世界,这里又不是荒山野岸,那有什么鬼怪。”金大兄弟俩被他提醒,忙叫丁福点了盏纸灯,一起往外面去勘察,觉得西风瑟瑟,夜气沉沉,黑里,不辨人影。附近走了一遭,毫没动静。屏息听听,也没哭声。众人又走到秦炳奎门首细察一番,觉得里面暗无一人,声息俱杳,大家不觉有点毛发竦然,悄悄回来,咄咄称怪。璧如不信神权,眼见玉吾剪去辫子,也有口难分,只是呆呆推想,总难索解。绮云神鬼观念较深,只吓得索索发抖。金大、金二想起故老相传白莲教剪辫事,更是惊魂不定。当下璧如最机警,拉着玉吾的手,到丁福房间里细问道:“玉吾,吾知道你平日喜管人家闲事,自分这地方有没冤家。老实和你说,河水好量,人心难测,和你要好的,也说不定便是你的仇敌。一条发辫,本来没甚要紧,怕的是要在这条发辫上发生出别种问题来,那就糟了。一番话说得玉吾毛发直竖,忖了一会道:“我自分没什么对人不起的地方,有事没事,也顾他不得。天下凡百事情,总有一个实在,便是我们今晚叉叉麻雀,也算不得什么丧德。听听哭声,也算不得什么败行。要了我的发辫怎好奈何我呢?只是今天不能回去,这倒是个先决问题。”璧如凝了会神道:“那总要替你想法子的,你莫慌。”说着又对玉吾笑了笑道:“我从生了眼睛,没见过赌钱连爷娘制造的辫子都会输掉回去的。正好说开千古未有之奇观咧。”玉吾道:“你莫打哈哈吧,快替我想想法子。”璧如:“只是想法替你编个谎,别的没有能力。实际不在我的见解,你条尊辫,早好剪掉。你在场面上走走,拖着像什么样子。现在也莫惜他,今晚索性在这里叉一夜麻雀吧,明天护送你回府,我自有粲花妙舌,说得你父深信不疑,好像你条尊辫,有不得不剪之势,你明天瞧着吧。”两人依旧出房,和众人商量长夜叉麻雀的意见,当下一致赞同。金二道:“我回去一趟便来。”璧如见玉吾脑后鸭屁股似的,便道:“你把顶小帽子带了吧。方才小便,你带了帽子,或者没有这回事,你为甚光着头出去呢?”金大接口道:“明天若查得出是那个,告诉福爷,办他一办。”璧如道:“发断再难复续,明天还是不声不响,去轧个光头,人家谁晓得你有这回事,声张出去,便是自己献丑。绮云道:“这话不错,见怪不怪,其怪自灭。民国时代,辫子本来和赘瘤一样,何足惜呢。明天事,有璧如兄弟包办,他一张嘴,死人说得活来。这些事,值得什么,玉吾,你放心吧。”璧如道:“我们不必再谈,还是说说笑话吧。明天送你回府,奉赠歪诗一首,恭贺你祝发大典。”说着,朗诵道:“有辫离家无辫回,蓬松短发两肩垂。老亲相见不相识,笑问癫僧何处来?”绮云道:“妙啊,那么我也来和你一首。你取巧改唐诗,我比你还要取巧,便把你大作改几个字,奉赠玉兄。”说着,也诵道:“有辫离庵无辫回,蓬松短发两肩垂,慧、娴相见不相识,笑问师兄何处来?”璧如拍掌道:“调侃得妙啊,可称入木三分。”两人一吹一唱的,把玉吾羞得面泛秋霞。幸亏金二来了,入局雀战,直至村鸡四啼,红日东升,才始罢手。清晨,金大妻煮了几色粗点心,遣银珠送来。玉吾心中有事,食不下咽。拉着璧如、绮云,别过金大兄弟,回到福熙镇来。绮云恐福爷见怪,别过自去。

  璧如送玉吾到家,幸亏福爷不在,两人在书房里坐下。璧如道:“玉吾,你趁空唤个理发匠来轧一轧。”玉吾依言唤来,忽问璧如道:“轧个和尚头好看吗?”璧如道:“随你高兴,轧和尚轧尼姑通好。”玉吾笑了笑。璧如等着好久,不见福爷归来,对玉吾道:“吾走一走店里,即刻便来。”玉吾道:“你莫拆吾烂污。”璧如只管一路跑回,经过板桥堍下,忽见金大和地保金全,在桥上走来。璧如便问金大,为甚赶早上街?金大道:“福爷遣金全唤我,说在丁全茶馆等着,不知有甚事情?”璧如道:“吾也要和福爷说句说。”当下三人一同走到茶馆,璧如见福爷正中坐着,两旁炳奎、炳刚,更有两个老者不认识,五人一桌子喝茶。璧如见有事情,便在另一桌子坐下,丁全泡上茶去。璧如见金大走进茶馆,那一桌五人,十只眼睛不约而同的,把视线钉在他背后一条发辫上去。金大呆了一呆,众人深为疑讶,心中仿佛金大不应有这条辫子拖着。炳奎瞧瞧金大辫子,又瞧瞧炳刚面孔。这当儿,各人眼睛里,好像开什么谈话会。炳刚发急,站起来假意招呼金大坐下,一手把金大帽子掀下,放在桌上,那时四人重复瞧瞧金大辫子根上,一无什么,面上很觉失望,只管对炳刚看。金大失魂落魄一般,到底不懂什么一会把戏。便是旁坐的璧如,也疑团莫破,呆呆地瞧着。当时桌上一位老翁先开口对炳奎、炳刚道:“你们的话不对啊!他辫子好好在顶上,这事一虚百虚,我不和你们说什么,你们拉一个新剪辫子的人来再讲。”说着拉了另一老翁,愤愤而去。炳奎兄弟,只管你觑着我,我觑着你,一语不发。福爷怒着道:“你们做事,做些什么?睡在梦里么?便是三岁小孩了,也不会弄出这种笑话来。我年纪一把了,不想给你们兄弟俩,蒙在鼓里。你们当我什么”只管对我胡说乱道。”炳奎兄弟俩,连忙站起来陪个不是,又对金大作了一揖道:“对不起你,弄错了一件事,害你走一遭,晚上请你喝酒。”金大道:“不要紧,我们都属乡邻,只是到底什么一会事,请你说个明白。”炳刚那时,只好堆下一副哭不出笑不出的脸道:“老哥,晚上和你到三娘娘那里讲吧。”说着,干笑了一声,福爷忍不住走出茶馆。璧如跟了出来,趋前一步,唤声:“老伯,小侄有事奉商,屈驾到小店一谈。”福爷道:“使得。世兄有甚要事?谈谈不妨。”当下璧如引福爷到店中内堂坐下。璧如道:“小侄所商的事,也好说,令郎的事,总之变生意外,令人防不胜防。”福爷听得,心中一怔道:“什么一会事?你快说吾听。”璧如道:“我先要请老伯把方才茶馆里秦炳奎的事,告诉小侄,小侄才好奉白。”福爷道:“这事我也不知底细,约略晓得一二。炳奎有个寡媳,不守妇道,炳奎前天夜里,特地来舍,说他媳妇和金大有暖昧,我问他有否凭据,他拿出一块帕子,说这帕子,自己媳妇的,今天炳刚妻在金大家搜得,好算真凭实据。当下我道:一块帕子,算不得什么凭据。捉奸捉双,非要在奸所捉住奸夫,或把那奸夫的辫子剪下作证,使他无可抵赖,方好休退这个婆娘。不料昨夜黄昏已过,炳奎兄弟俩,又来我处,炳奎道:金大的一条辫子,已经给我兄弟炳刚剪得,媳妇当夜送回娘家,约今晨在茶馆里唤到金大,只要他承认奸夫,便好休退无事。谁想金大走来,那条辫子依然如故,你道奇乎不奇?炳刚那汉,也算是个莽张飞了。”璧如心中,方才明白真相,陪笑问道:“不知这条辫子,炳刚曾否给老伯看过?”福爷道:“见过的。”璧如道:“老伯认得出是谁的辫子?”福爷道:“辫子上又没眉眼,那里认得是谁的?总之,便是炳刚剪错,那被剪的,也一定不是好人,大概和那婆娘有了勾搭,恋奸情热,因此把父母血发都不顾了。否则好好的人,辫子生在脑后,怎会给人剪掉?无故剪掉,又怎肯不声不响,当作没事一般。这其间,也就可想而知,有暖昧难言之隐了。一言以蔽之,那发辫虽非金大的,也不外乎另一奸夫的。炳刚剪掉,算不得枉。更有一层,那婆娘已是个寡妇,败坏寡妇的名节,罪加一等。莫说剪他一条辫子,杀之有余辜咧。昨晚我见那条发辫滑滑的,大概这奸夫是个浮荡少年,丧行败德,也是他爷娘没家教,祖宗没积德,生出这样的淫棍来,败坏寡妇名节。他一点不想淫人妻女,妻女淫人,报应是不爽毫发的。像这种父母,应该和儿子一起伏法。世兄,你道我的话对么?”璧如听他说罢,不觉荡气回肠,接着说道:“老伯的高论,真是蔼然仁者之言,小侄当敬书诸绅。只是小侄也有一种见解,凡百事情,变幻莫测,也说不定有出常理恒情之外的。现在世界,更属人心险诈,便是起古代皋由折狱,也不能逐案无枉无纵。质言之,耳闻总不如目见,理想总不如实验。即以此事而论,小侄觉得含沙射影,委实可怕。不瞒老伯说,小侄对于这件事,比较老伯是较详,并且也曾目见。”福爷听得道:“咦!你怎见得,倒要请教。”璧如道:“那炳奎媳妇的行为,我不深悉,不敢断定。只是这条辫子的历史,我肯保险在一个清白少年头上剪下的。那人年纪虽轻,尚没什么污行,他给人剪掉,委实变生不测,一时难以抵抗。”福爷听得,惊道:“这也奇了,你目见的么?”璧如道:“我在他后面,怎会不见。昨夜黄昏时分,那人同一朋友,经过炳奎门口,听得里面哭声,驻足而听,这也常事,不想暗中钻出一个强盗似的人,把那人一把辫子拖住,不顾皂白,剪掉便逃。那人还道是个鬼祟,什么白莲教的遗系,只吓得冷汗淋淋,逃到一个朋友人家,一夜惊魂未定,今晨才逃回家中。老伯这是小侄亲眼见得,你道那人临时应该怎样防御,事后应该怎样对付?”福爷忖了忖道:“照你说,这是无端飞来的横祸,临时也无从防御起。莫说割去一条发辫,便是割去一个头颅,也奈何那强盗不得,只好事后缉凶。至若事后对付,查得凶手,应该严重交涉,否则便是心术不端,情虚乖避。”璧如道:“小侄有个愚见,秦炳奎剪了辫,无非要做他媳妇有奸夫的铁证,他始初认为金大的,等到觉得剪错了,只好将错就错,说这辫子不论谁的,总是媳妇的奸夫,那么承认失辫的人,便无异承认他媳妇的奸夫,因一辫之怒,甘冒污名,已为智者所不取。况尤足使对方含冤莫白,失却冰霜之操,归无以慰父母,死无以对泉下,名节攸关,性命所系,请老伯权其轻重,应该怎生办法?”福爷凝了一回神,说道:“世兄,你话倒很有见地。要保全对方名节,还当含垢忍辱、不要声张,使炳奎剪了条辫,无从质对起,含了口血,无从喷人起,倒是个上策。”璧如又道:“更有一层,假使昨夜炳刚剪了金大的辫,今他媳妇便要冤沉海底,幸亏剪错了那人的,炳奎无从查究起,冥冥中保全了他媳妇的名节与性命,这样看来,那人舍一辫,救一命,剪他的简实不是秦炳奎,是碧翁翁借着炳奎那双手剪的。古人说,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这是天意,那人怎敢有违!”福爷听到这里,不禁拍案道:“世兄的话真透彻到极点了,后生可畏,佩服得很。只是那人恐未必有世兄一般大度,怎肯忍耻不宣呢?”璧如道:“那人的见地,谁想较小侄更进一层,剪掉他的辫,他非但不怒,心中还很快乐。他道横逆之来,应当顺受。救人一命,功德非浅。发肤虽受诸父母,不敢毁伤,只要有益于人,有功于世,不得已如古人之拔一毛以利天下,亦复何惜。这话老伯以为怎样?”福爷道:“此种古圣贤的言行,那人竟效法起来,可敬可敬。期人也,我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年龄若干?倒要请世兄介绍介绍,一瞻丰采。”璧如连忙对福爷一恭到地道:“老伯在上,小侄奉贺,不敢相欺,那人便是贤哲嗣玉吾是也。他昨晚同行的那位朋友,便是小侄,因此晓得真切。”福爷听得呆了一呆,半晌跳脚道:“他他真把头发剪掉么?那那还了得。披发左衽,像甚么样子?炳刚的狗才,敢如此猖獗,吾不轻饶你。”说着便要走。璧如连忙拉住道:“老伯还当息怒,请细细考虑,此事切不可张扬出去,各有不便。无论怎样,暂时还当隐忍。至于详情,小侄早已奉告,令郎可对天地,可质鬼神,此种无妄之灾,也莫可奈何的。”福爷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般,坐着凝思了好一会,叹道:“那也没法了,发断不能复续,亦犹人死不能复生,玉吾他适遭其害,我也不好苛责他。我且回去,世兄你停会来谈谈。”说着踱了出去。璧如见他火退,只好让他回去,可是心里总有些委决不下,跟了出来,一路遥遥尾着,经过十来家门面,街坊上一群人蜂拥而来,险些把福爷撞倒。福爷心中有事,只管踱回家去。

  璧如舍了福爷,跟着一群人,走到街西一家破旧墙门,一直进去,里面站着一屋子的人,靠西一个小房间里,一个骨瘦如柴、二十来岁的少妇,靠在床上只管呕吐,呕得两眼翻白,泪痕满面,旁边站个老媪,一手拭泪,一手执碗肥皂水,只管喂着少妇喝,苦苦劝道:“儿啊!你再喝一碗吧。”少妇摇着头道:“妈!我喝不下了,连肚肠要呕出来了,儿总是一死,妈!你可怜我的,让我好好死吧,儿对不起妈,白白的养到我二十一岁。只是儿失了妈,以后谁怜惜妈?”说罢又是一阵呕,接着一阵喘,喘得晕了过来。璧如不忍睹此惨状,要想走出,听说那少妇便是炳奎媳妇,众口议论不一。有人说很可怜见的,她今年四月里死了丈夫,吃尽苦辛、谁想依旧走了这条路,她昨夜给男家送回来,说她偷汉,他却没有话说,只管对娘干笑道:“妈!儿回来常伴你了。”他娘那里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当晚还自去煮一碗面她吃。谁想她乘娘不备,吃下两匣磷寸上的红头。这红磷其毒无比,医生也无从施救,怕他总难活命呢。有人道:“偷汉婆娘,个个这样寻死吓人的,我见得多了,你们瞧着她,会死不会,她若死了,我肯抵命哩。那人话没说完,房内哭声大振,璧如忍不住伸头望望,见那少妇两颊焦黑,口中喷出青烟,牙关紧咬,眼睛如火,只管满床乱滚。滚了一阵,口咬着被角,双脚乱践。践了一阵,腿一挺,声息全无,只有口中袅袅青烟,依旧不绝如缕。可怜他老母哭得晕去多时,差人去叫两个哥子,都是年纪六十开外的人,帮着料理丧事不提。

  且说璧如目睹一场惨剧,不觉一路走回,洒着伤心之泪,那天胡乱在店里吃过午饭,走到福爷家里,见玉吾在东书房临帖,顶上已如牛山之濯濯,璧如不觉好笑,问道:“你家老伯呢?”玉吾道:“他在里房午睡。”又问方才回来情形,玉吾道:“倒也没有话说。”璧如道:“很不容易,给我说得他把你当作圣贤一般,他还肯替你执鞭咧。”玉吾要问详情,璧如道:“这话不必谈他,你知道人家的惨剧,已闭慕了,在下还挥泪送她,真可怜啊。”璧如当下把所见惨事,告知玉吾,两人嗟叹一会。璧如别过玉吾,独自往丁全茶馆喝茶喝茶,听得议论纷纷。有人说炳奎媳妇,真算苦命。娘家很穷,现在炳奎只肯帖三十块钱作丧费,并且不许她葬在小奎坟上,为了她生前不规矩,什么辫子不辫子。”

  说到那里,便有人喝住他道:“乱嚼些什么?这话好说的,当心吃耳括子。”那人便不开口了。另一人道:“小奎夫妇俩生前守着一块儿,片刻不离的,谁想死了,棺材都不葬在一起,这样看来,夫妻恩爱,倒也很难。如非夫妻俩晓得要死,一起钻到坟墓里同死呢。”正说着,有个老翁同秦炳刚走进茶馆,那老翁便是炳奎死的那媳妇的舅公,当下苦苦哀求,多贴几钱,炳刚只管摇头道:“我家老弟的脾气,说了阿大不卖阿二的,我那里再好开口。”那老翁又说了许多的话,炳刚站起身来,自掏出五块钱给老翁道:“你去积善寺喊几个和尚,今夜诵诵经,算超度超度她吧。”说着走开去了。那老翁真的依他吩咐,嘱托丁全道:“老哥费你心,替我往积善寺叫两个和尚,晚上来做个功德。”丁全对老翁冷笑一声道:“你家死人真死得弗巧,刚刚碰到积善寺和尚断了种,说也笑话,一大群的光头,统统逃光,你不信,自瞧去,这还是昨天的事呢!”那老翁也便叹口气道:“那末索性免了,棺材加厚些吧。冷清清入殓,也是她的苦命。”说着,也就走出茶馆去了。

  当下璧如唤丁全来,问他积善寺和尚的逃走,到底为什么一会事?丁全道:“说也话长,让我去冲一开水,坐着讲你听”璧如坐一会,等丁全走来,端只凳子让他坐下。丁全道:“积善寺那个当家和尚叫印月,年纪六十开外,他十二三岁便在这里做小和尚,镇上没一个说他不好的。可是一生忠实,规行矩步,他收三个徒弟根云、根烟、根涛,根涛吃上乌烟,每天在燕子窠里做功课。根烟二年前死了。根云领七八个徒弟,要想接着当家,装出一派道行模样,每天清早,木鱼倒霉,给他敲得镇天价响。黄昏更要在静室里打坐,喃喃诵经。一天凑巧,有个烧夜香的老太太,在门缝子里张张他,见他坐在个薄团上,一手数中佛珠,一手把个纸折子翻来覆去细瞧,听他口中观自在菩萨念得滚熟,老太太想这折上一定抄的高王经不是大悲咒,等他走出,溜进去把个折子偷了便走,拿回给老公瞧瞧,说老和尚送给他的。他老公细细一瞧,原来画的几幅不穿衣服的男女,折叠起来,会变出许多套玩竟儿。当下气得半死,把老婆臭骂一顿。更有一次。全班和尚到澄泾张家做道场,那天老和尚没去押班,根云立正位,到半夜里将要送佛那朝法事,做班的手连擂了三通催班鼓,不见根云登坛,道是他在那里打磕铳,四面去找寻,不见影子,只好拚命的擂鼓。又擂了三通,才见根云慌慌张张的奔进来,穿件袈裟,戴顶法帽,连鞋子也来不及换,即忙登坛做法事,接连通疏头,大拜送,唤主人跪在后面拜佛。那主人瞥见根云和尚穿的一条白地青花双阔滚大脚管的女人裤,还翻转穿着,这一怒怒得眼中迸火,耳内生烟,立喊几个家奴拖下坛去,剥光衣服,把藤条抽上三四百抽,抽得皮开肉绽,回来睡了半个多月,才能动弹。可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前几天又把个放印子钱的王大娘关在房内,给人捉穿了,气得老和尚印月死去活来。你想王大娘是什么一桶货,他敢在尖刀头上吮血吃。昨天早上,县太爷放下一条水上警察船来,捉拿积善寺和尚,印月要想推出手不管事,心里总为着徒弟,有点不舍得,陪了根云赶到县里,直到晚上提审这起案子,谁想被告倒是老和尚印月,根云是个证人。那末原告究竟是谁呢?便是王大娘,并且没有禀帖,亲到堂上哭喊伸冤的,倒说老和尚印月强奸她。她今年四十多岁,还称处女,适逢鸿沟月满,要求堂上验伤,说是给印月奸伤的。你想这起案子奇怪不奇怪?”璧如听得好笑着道:“那末结果怎样呢?”丁全道:“可怜那老和尚,跪在堂上,吓得发抖。官问他道:你出家人年纪一把,为什么要强奸人家的处女?印月只是求饶道:老僧今年七十岁,奸也不能,莫说逞强,这是冤枉事呀,求大老爷明察。堂上吩咐提原告对质,王大娘把块妃色帕子按着嘴,屁股一扭一袅的走来,跪着一傍,装出千种羞惭的模样。官问他,她忽娇啼了一阵,接着咬咬紧牙关道:‘我好恨哪!老和尚不该强奸我呀!我情愿死在这里了!’官问根云道:老和尚是你的谁?根云道:师父。又道:“你证明你师父强奸那个妇人么?根云道:“是。小僧因为强奸事大,不敢不证明。又道:你亲见的吗?根云道:“当时我站在旁边,那得不是亲见。又道:你为甚不拉开他们?根云道:“他是师父,是长辈,不敢拉他。官叱道:胡说。又问王大娘道:“你今年几岁?嫁过几年?他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强奸你?你为何不叫喊?王大娘道:“我今年四十八岁,是个处女,丈夫死后,从没嫁过,可恨老和尚有时日里,有时夜里,有时到我家里来强奸,有时喊我到寺里强奸,强奸得我好苦啊。他强奸时候,还要教我把个舌尖送进他嘴里,害得我没了舌尖,叫喊也不能叫喊。现在强奸已是给他强奸得够了,怕他一径要强奸下去,求青天大老爷作主,替奴伸伸冤。那官听得,大叱一声道:混帐东西,谁听你一派胡言,我瞧你不是个正当的女人……王大娘道:“我放印子钱的,将本求利,正当人呀。堂上拍案道:我问你为什么要合了那小和尚,来诬告老和尚?你再胡说,打你的嘴巴。王大娘才吓起来道:青天在上,小和尚叫我来的,不关我事的呀。我恨老和尚,只恨他借了我拾块钱,一个月不满,便赶紧来还我,这是最可恨的啊。官道:他借你的钱,赶紧来还你,你为什么反要恨他。王大娘道:我是靠铜钿眼里出汗的。他还得快我利息少,他早还一日,少一日利息,怎不可恨呢。当下堂上把王大娘和根云收押,放了老和尚。今天老和尚回来一瞧,他徒弟根涛卷了东西逃走,不知去向。小和尚没饭吃,也四散云游去了。老和尚早上在街头细细的哭诉了一番,听说到城里白云寺去了,这也算他老来交的一步苦运。那根云和尚陷害师父,无非要抢当家,谁想自扳砖头压自己的脚,好好日子不过,弄到监牢里去尝铁窗风味。”璧如听得,叹口气道:“天下害人自害,木匠做枷自带的,也不知多少,莫说无知无识的和尚,便是一辈子大人先生,自作聪明的人,弄巧成拙的地方,也说不尽许多。只是他不肯告诉他人,无从去引证他的前因后果。你说那个淫僧,自是显而易见的恶贯满盈,也是他活该受罪。”丁全道:“倒不是啊,有谁惜他呢。”说着走去泡茶了。这时候忽有一个人满头大汗奔进来,一把拖住璧如,喘着道:“老弟救救我,不好了!”正是

  白云苍狗浑无定,变幻全凭造化移。

  不知仓皇奔进的是谁?为的何事大惊小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